门外天鹿伏在地上,手中捧着已经空了的聚魂瓶,盖子掉落在一边。天鹿望着那流光溢彩的瓶子,失神地喃喃道:“你这是做什么呢,这天罚应该是我来受啊……”
原来刚才那击人心魄的雷声竟是天罚,看来是她丈夫的魂魄冲开了盖子,替她挡了天罚。“这对他来说也许是种解脱。”萧明道。“你懂什么?!”天鹿转头怒视他。
“瓶子里装的是你丈夫的魂魄吧,或者应该说,是你第一任丈夫的魂魄。”萧明看着她,从老婆婆说她每次改嫁之后丈夫行为就会发生变化,到她从男人身上吸出的那团光,再到这个叫聚魂瓶的瓶子,萧明大概能猜到这件事的脉络。
“没看出来,你的脑子倒还很好用。”天鹿笑着站起身来,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你说的不错,这是里面本来装的是青哥的魂魄,我的第一任丈夫,也是唯一一任。”
“那一战以后,我就掉落在那座山上,摔得七零八落。我花了好些年的时间,才把自己重新聚集完整。”她望着村后那座山,兀自讲述着,“收集自己骨头的时候,我发现了同样掉在这山里的聚魂瓶,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东西一定会有大用。”
“后来我将自己埋在土下,进入沉睡恢复元气。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带遭遇了上百年罕见的大雨,山体塌方,我的一只鹿角被冲的不见踪影。”
天鹿微微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等大雨过去,我的灵识飘荡在山中寻找鹿角,却瞧见它被一个上山砍柴的人握在手中。我本以为他会随意丢弃,他却一直拿在手里。他往山上走的时候,正路过我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其他白骨。我曾遇到过很多故意踢散骨堆的人,有人还想把我做成工具,有的孩子拿着我扔来扔去,拿石头砸我……所以当他走近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出手杀他了。”
她低下头看着空空的瓶子,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没想到,他把那截鹿角放在骨堆中,还重新盖好了土,把我埋起来。他的动作又轻又柔,还说希望我下次投胎不要做任人宰割的小鹿了。”
天鹿笑了,像林间雀跃的精灵,只是那双赤红的眼睛,却满是悲伤。“我想体会,从前我常向他念叨的,他却总说我不懂的感情,我觉得这次总不会错了,所以我想试一试。”那时候她常常向他表达心意,他却总说她并不懂其中的意思,她总是疑惑,总是生气,她怎么不懂呢,她明明很懂的。
“于是我化作人形,和青哥一起回到这个村子,以为可以长长久久地这样下去。没想到,我身上的怨气太重了,没有他,没人能压制我的怨气,我也不敢去找任何人,他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杀死他的凶手,都可能会杀了我……”天鹿说的有些混乱,萧明听得皱眉,这个“他”应该指的并不是她丈夫,而是她的主人。
“青哥合上眼之前,我告诉了他一切,可他依旧没有怪我。他还说,以后不能陪着我了,让我不要难过。那一刻,我觉得这世上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心灰意冷的时候我想起了聚魂瓶。魂魄离体之前,我将其吸出放在这个瓶子里,但是我不确定能放多久。只能尽快帮他找一个躯体放置。”
“哦所以你就改嫁。”大有听故事听得认真,忍不住说了一句。萧明忙扯了他一把让他闭嘴,要是打断天鹿她再生气发狂就遭了。
天鹿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依然陷在回忆里,“我有很多办法让一个凡人迷上我。到了新婚之夜,我就会用灵力将他的魂魄放进新的躯体内,当然,身体原本的魂魄就被灵力压散了。好在这村子里的人彼此熟悉,躯体主人的事情,青哥也会知道一些,再者对这样的小村子来说,即便是他们发现什么异常,多半也不会怎么样。”
“原以为换一个躯体,我小心一些,尽量不让他接触到怨气就可以。却没想到,我的灵力来自于怨气,在把他的魂魄放进躯体里的时候,怨气就已经进入他体内。而且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灵力护体,只要跟我待在一起,就会一点一点被怨气侵蚀。这个身体也撑不住的时候,我就只好再找一个……”
“我也知道,我本就是作恶多端的恶灵,杀的人多了,会引来天罚,可是我不想放弃,不能放弃,我不能再失去一次了……”天鹿闭上了眼睛,泪珠从她脸上滑落,萧明分不清,她说的失去,到底是指她的丈夫,还是她的主人。
亦或者她和醉醉一样,醉醉把他当成主人的寄托,而青哥,就是天鹿的寄托。
他们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萧明越发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么多录灵在他离开之后如此悲痛,以至于无法面对他死去的现实。
“你问过他愿不愿意么?”萧明问,被一次又一次放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死去,一次又一次经历害死躯体原主人的愧疚。她的丈夫只是个普通人,萧明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接受这一切。
天鹿愣住了,她想起上一次青哥快不行的时候,让她放弃,不要再害人了,让他彻底离开。她不听,她以为青哥是怕她受到天罚,她固执地觉得青哥是因为她才白白没了几十年的寿命,她该把青哥的寿命都补上。
她记忆里,那个人也是那样执着,那样甘愿为爱的人付出一切。所以她也不会放弃,不会放弃给青哥续命。
可是,原来他不是为了救她,或者说不止是为了救她,他想解脱,想离开她了。
而她自己呢,她对青哥真的是爱么?
她太想知道,从前那个人说她不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明明她觉得是了,可是真的是么?为什么当青哥真的走了,她却可以坦然接受,她明明想了那么多办法想留住他,她明明很伤心,可到了现在这一刻,她不过是心里有些空空的罢了。
这跟亲眼看着那个人倒下,完全不同。
甚至过去了几百年,她仍然不能释怀。她希望他活着,可她又怕他即使活着,也不再是他。
“以前你说我不懂爱,我以为现在我懂了,原来,我还是不懂。”天鹿轻轻地笑了,到底什么才是爱呢,她学着像他从前那样,对一个人倾尽一切的好,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呢。
萧明不知道她这些话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她的主人说的,又或者,她也把他当成了那个寄托。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已经不在了,我还是没懂你,或许真的只有她吧。”天鹿眼角滑落一滴血泪,化作一团黑烟飘进了萧明的胸口。
萧明把《太阴录》掏出来,找到一页上画着一只白骨做的鹿,旁边写着:怨灵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