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易家大院十分安静,仿佛一切都已经随着长老堂事变结束而趋向安宁。
至于那些封结的冰下涌动的暗流,也仿佛并没有人察觉。
大厨房在易家执役多年的厨子李石头,最后一个熄了炉灶里的火,将布巾搭在肩膀上出门来,一手拿着一壶茶,转身准备锁门。
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李石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后面,好像还有个影子。
他浑身汗毛一炸,猛地转身,看见身后人的刹那,终于舒了一口气。
“小姐你吓我一跳。”
一身青衣罩着斗篷的女子一动不动,唔了一声。
“小姐这半夜忽然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李石头……你,之前没捣鬼吧?”
“啊,小姐说什么?什么捣鬼?”
“为什么那两人没有对掌馈长老的夜宵下手?我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上钩了。”
“这个……小姐……这个我不知道啊……”李石头搓搓手,一脸的尬笑。
女子看了局促的他一眼,觉得这个一辈子老实的人,也做不出双面间谍的事情。
“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吧。”
“这个……”
“他们欺负你娘,还颠倒黑白,在你面前挑拨是非,保不准这件事了了,他们还想杀你灭口,你自己便不怕死,你娘呢?”
“……小姐请吩咐。”
“因为你的信息有的是对的,而我们的计划没成功,所以他们对你还是信任的,所以你明天再去送一次点心。这回用豆皮写信吧,把豆皮用这药水浸泡了再做。不管他们吃不吃,都会沾上。”
女子递过去一个小瓶子,里头是一些无色的粉末,李石头接过来,将瓶子一倒,一吹。
粉末蓬开,扑在女子脸上。
女子一声尖叫,往后急退,赶紧拿袖子擦脸,也不敢骂人,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张嘴一呼吸就把药粉吸入进去了,那就真的没命了。
她一边庆幸这药用在肌肤上没事,一边用力擦,却发现药粉太细,一时擦不干净,下意识要去找水,李石头手一抬,道:“要水吗?”
女子刚想说要,一壶滚烫的热茶便泼了过来,正正泼在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猛烈晃头,斗篷掉落。
李石头扑过来,一拳头将她捣在地上,把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塞在她嘴里,骑在她身上,一顿老拳砰砰砰全冲她脸上招呼:“你还骗我!你到现在还骗我!韩芳音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明明是你们韩家帮那个狼心狗肺的刘新欺负我老娘,竟然有脸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颠倒黑白……你他娘的才是颠倒黑白!”
韩芳音的惨呼声被抹布堵住,只留喉咙里不断绝的呜呜之声,她的脸被烫得飞快红肿起来,再被老拳重捶,很快就烂得不成模样,李石头心中愤怒,拳拳到肉,生生将那一张脸捶成了酱。
女子在地上捂着脸翻滚,李石头打累了,正准备歇个手,忽然后背剧痛,砰地一声,生生给人踢了出去,来人一脚将他踢开,一手拎起韩芳音,转眼不见。
她身法很快,转眼就快到了大院西侧的某处院墙,韩芳音终于挣扎着把嘴里的抹布吐了出来,啊啊地呕了几声,哭道:“唐六小姐,唐六小姐,救我……救救我的脸……”
唐慕之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脸,饶是她这样心硬如铁的人物,也禁不住眉毛抽了抽,随即她冷冷道:“救什么救?本来也不好看。”
韩芳音发出一声长长的抽噎声,道:“我们是盟友……我帮你潜伏在这里……”
“那又怎样?不过互相利用,别说得好像出于一番好心帮忙一样,恶心。”唐慕之一步跨上墙壁,“我也不是救你,我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有很多事不是你能做到的,帮你的,或者说指挥你的那个人,是谁?”
韩芳音忽然安静了,随即道:“想知道,就救我吧……”
唐慕之冷笑一声,此时她正经过一处枯井,作势要将韩芳音往井里一抛。
韩芳音却早已紧紧抱住她双臂,嘶声道:“我不知道是谁!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易家人!是他们派人从县衙监牢里把我救了出来……我……我不甘心……主动提出想来这里的……”
唐慕之手臂一抖,韩芳音只觉得双手酸麻,险些抱不住她的手臂,急忙叫道:“我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唐六小姐,城里就快乱起来了,无论是现在出城还是你还想做什么,马上都是好时机……真的,我不骗你,易家有能人,谁想捣乱最终都没好下场……唐六小姐……我也不求你救我了……看在咱们这一阵合作的份上……你把我带出易家大院就行……”
唐慕之瞟她一眼,看她此时目光还在乱闪,心中嗤笑一声。
这女人倒是识时务,发现事不可为就退而求其次,说不定心里还打着万一被逮着可以卖她一次的主意呢。
身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有人追来了,唐慕之不出意料地回头看了一眼。韩芳音早已暴露了自己却不自知,今晚肯定要被文臻按住,她过来插这一手可不是为了救这女人,只是想知道真正背后出手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这女人听说之前在韩府得罪了文臻燕绥,被关押后又逃出,大抵是想报复,又想在易家立功,便自告奋勇来了长川主城,其间和她遇上,便邀她一起去长川主城,之后两人由易家一个蒙面人接应,藏在平云夫人的院中,据她猜测,韩芳音住在平云夫人那里,也有受命监视平云夫人的意思。之后韩芳音先是抢先一步挑拨了李石头,拿出伪造的家信,骗他说他老娘被朝廷刺史队伍欺负,李石头信以为真,按照她的吩咐,给文臻递送消息,消息内容为了取信两人,有真有假,比如易修年中饱私囊是真的,掌馈长老每旬要吃荠菜汤圆这事儿,是假的。但掌馈长老自己并不知道这回事。韩芳音和她背后的人设计了陷阱,等文臻燕绥出手,结果那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对危险有嗅觉一样,竟然没有动夜宵的主意。这个计划也便失败了。
韩芳音没有武功,能做的事有限,但对于积极发光发热很是热衷。这一出失败后,她顺手救过自己,挑唆过易秀鼎,先后给唐羡之和自己打开过丹崖居暗道的门,到今日,眼看诸般手段,都没能奏效,心有不甘,居然想着再用一次李石头。
然后便栽了。
后头有衣袂带风声起,此时唐慕之已经越过高墙,到了街道之上,唐慕之忽然反手将韩芳音往后一扔,韩芳音像炮弹一样砸向后方,脸上的血滴在风中飞出一串。
与此同时唐慕之撮唇吹哨,四面犬吠鸟鸣声起,几乎一霎那,各处黑巷子里便蹿出流着涎水的野狗,狂吠着冲韩芳音的方向扑来。
韩芳音昏头昏脑爬起,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唐慕之我救过你你不能这么对我——”还没说完,便被一只鸟啄去了一缕头发,脚下则拼命才踢开一只狗的撕咬。
而前方,黑暗的街道里午夜的雾气里,影影绰绰亮起越来越多的幽绿色的眼睛。
唐慕之已经不见了,只有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毫无情感地回荡:“这种时候还想对我下手,想在我身上留追踪香,然后拿我的下落和文臻她们做交易换你自己一命?那我只好拿你和狗挡一挡追兵了。”
一大群野狗乌泱泱地扑过来。
韩芳音后有追兵前有狗群。
最终她转身,扑向来路——和被野狗撕裂比起来,她宁愿落在敌人手里。
但是后头追来的敌人,易人离和耿光等人,停下了脚步,看看前方,一哄而散。
和为这种女人和野狗作战比起来,他们宁愿放弃报复。
反正自然有狗收她。
韩芳音惶然地站在大街上,眼看前方忽然就没了人,而头顶忽然一痛,一只鸟扑扇着翅膀抓着她头发飞起,有血流流过脸上的伤痕,更添一层疼痛,眼睛被血糊住,再看不清前路。
她嚎叫一声,跌跌撞撞狂奔而去,野狗狂吠着跟上,像一道腥臭的黑风,撞入了午夜的小巷里,一路远去。
……
溪水旁,林飞白和周沅芷面面相觑。
那一声动听的当然没有喊出来,林飞白宁可去和燕绥斗嘴,和老爹呛声,和西番干上三千回合,也不想再和周大小姐多说一句话。
他默默扭头,对那两个侏儒道:“你们带小姐先走……”
周沅芷忽然一拎裙子,不知何时她已经在河水里脱了鞋,林飞白目光在那水下白生生的的脚上掠过,飞快转开眼光,想说一句冬天河水太冷快点上去,不知怎的也卡在了喉咙口,却见周沅芷涉过溪水,伸手在旁边山壁上拍拍,又招呼两个侏儒帮忙,三个人齐心协力往外一拉,生生从山缝里拉出一个床板那么大的黑黑扁扁的东西来,又将那东西往溪里一放。
林飞白这才看见这竟然是一个竹筏,做过伪装,装饰了青苔,漆成青绿色,嵌在山壁的缝隙里,别说这夜晚,就是白天走过,藤蔓掩映下都发现不了。
这一手设计非常巧妙,想必是燕绥为周大小姐准备的退路,难怪她一直不急不忙。
周沅芷爬上木筏,跪在木筏上对林飞白伸手,月光下溪水反射着粼粼的光,她乌发微微有些散了,露出的手脚都小小白白,婉转如画中仕女。
林飞白垂下眼,没接她的手,自己挪上了竹筏,周沅芷并不尴尬地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林飞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周沅芷的目光却落在他腰上——他的外衣为了卷去火箭已经脱了,里头的内衣也被火烧了一些,现在焦黑零落地挂在腰上,林飞白看周沅芷那眼神,好像想伸手将那拖挂的衣服碎片给撕了,赶紧先下手为强,自己一阵撕撕拽拽,等到全部弄清爽了,忽然发现自己穿了个露脐装。
林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