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忽降,西风愈急。
两条人影匆匆出了德胜宫。
此刻正是皇帝驾崩,永王带御林卫和旗手卫入宫,控制宫禁,太子召集所有重臣紧急入宫准备继位的时刻。
此时永王和太子联合的人还未完全控制宫禁,又要顾着前廷,德妃当机立断,带着菊牙,从德胜宫很久以前就悄悄开的一个后门出来。
中文和师兰杰在报信之后各自离宫,去继续组织力量营救主子,也将在宫中的事务请托给了德妃。
往前走不多远,就是一条岔道,一条通往关押燕绥的秘密皇家铁狱,一条通往关押林擎的天牢。
两人被故意关在不同的地方。
德妃在岔路口站下。
向左走,是关系淡漠的儿子。
向右走,是多年不见,亦等待多年,再不见也许永远没机会再见的,唯一的爱人。
她站下了,冷月空风中,黑色的大氅绸缎的表面泛出流水般的波纹,仿若此刻心情周折,翻腾不休。
盛装打扮,最后的发髻却没有来得及梳拢,以至于一缕乱发散在风中,迷迷蒙蒙地遮住双眸。
菊牙望定她,想着方才一刻,中文和师兰杰同时出现恳求,想着方才那一刻,娘娘同时接到了儿子和爱人落难的消息。
想起那落地的簪子,上头一朵玉石桃花碎去一瓣,而半瓶香水至今仍在梳妆台上潺潺流淌,满殿香氛,而心内却似嗅见淡淡的血腥气。
这是怎样艰难的取舍,焚心的为难。
早梅铁黑色的枝桠不屈地向前伸展,攥着细细的花苞,仿佛想要和她猜个拳。
可是关于命运和生死的拳,要怎么猜!
菊牙的泪落了下来。
她已经听见前廷传来的急切的脚步声。
没有时间犹豫,再过不久,这后宫就会整个被封锁,娘娘想救谁都不可能了。
换句话说,这么短的时间,娘娘只来得及救一个人。
更鼓声急,擂在人心上。
犹豫说起来漫长,其实也不过一霎,随即德妃脚步动了。
她向右走。
菊牙吐出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娘娘忠于自己的感情是对的,只是殿下……太可怜了。
她低头,一滴泪落在冻土之上,化不开积年的霜。
德妃像是举了步便不再犹豫,动作很快,菊牙匆匆跟上,往前走不多久,便看见一座烟气缭绕的宫殿。
是香宫。
这是后宫妃子们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太后以清修为名,也拒见妃子。此刻宫中巨变,只有香宫烟火依旧如故。
德妃直接向香宫的大门走去。
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修行的宫女,麻木的脸和目光,伤痕斑驳的赤脚。
德妃就像没看见那些伤痕,急速地道:“信女秦侧侧,求见太后娘娘。”
对方麻木地道:“不见。”就要关门。
德妃伸手挡住门,道:“你回去禀报一声,就说如果太后心中有大不安,大疑惑,最好还是见见我。”
对方看她一眼,关上门,也不知道回去禀报没。
德妃就在门口等着。
菊牙担心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这紧迫时刻,非要来太后香宫做什么。她心中焦灼,却不敢催,只是帮德妃拢紧大氅,心想这个天气,出来时娘娘随手拿的却是最薄的大氅,娘娘一向珍爱自己,这是……心终于乱了吗?
再抬头看看阴沉黝黯,飞雪欲降的夜空,娘娘这辈子,又什么时候这般等着人家的空门?
正觉得心酸,忽然又听见门响,那个麻木的宫女再次出现,这次开了半扇门。德妃闪身进去,菊牙正要跟,门砰地关上,险些撞扁了她的鼻子。
菊牙无奈,只得在香宫侧门转来转去,焦灼地等待。
殿内,德妃跟着宫女向内走,对那些巨大的金缸,来去的表情僵木的宫女,冷天顶香跪拜的人们视而不见,直到进了内殿,就见太后正在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头也不回招呼她道,“来了?那就顺便也烧一沓吧。”
说得好像吃个便饭似的。
德妃也便在她身边跪下,对着火盆,身边的妇人年纪并不算很大,已经一头银发,皮肤却如处子幼女,瞧着有种诡异的和谐感,眉目细长神情优雅,永王和她有点像。
宫中并不作兴烧这个,但是太后不理,德妃也不问。
太后顺手递给她三沓纸钱。德妃笑一声,道:“如何这许多,怕陛下下去没得花么?”
这话毫无敬意,太后也毫无波澜,道:“一人一份。”
德妃只接过一沓,将另外两沓放在一边,道:“我觉得用不着。”
太后淡淡道:“贪心。”
德妃又将手中一沓也放在一边,道:“说不定这一沓也用不着。”
太后霍然转头盯着她。
德妃对她笑了笑,笑容当真是婉转风流,道:“您不就是因为这个,让我进门的嘛。”
太后转回头,道:“那又如何?你既然要来,想必是想救人了。但是就凭你胡乱猜测一句,我就要帮你救人?”
“那又如何?那个我是不会如何,但是太后会如何啊。某人既然已经出了手,想必胜券在握,等到他解了毒,治好身体,看清并扫清所有他以为的敌人,再登帝位,威加海内,隐患全无,那时候,您还能活几天啊?”
“怎么?”太后转头,冷漠地盯着她,“哀家便活不了几天,你难道还能比哀家多活一天?”
“咱俩别再绕弯子了行吗?”德妃不耐烦地一把将一沓纸钱都扔进火盆,“我赶时间!皇帝十有八九没死!他如果真死了,燕绥和林擎不会倒霉!你也是因为燕绥和林擎双双出事,在猜他诈死是不是?但你还不愿相信你之前都被他骗了,你以为他会传位给燕绥,让唐家和永王把精力都用在了对付燕绥和文臻身上……”
太后手中一直不紧不慢放纸钱的动作,停了停。
德妃唇角一撇,她就知道这老不死根本不是要烧纸钱,只不过她就喜欢烟气腾腾,喜欢躲在腾腾烟雾里窥视人,在这种污浊的环境中,她仿佛才能安心似的。不过借着这动作理清思绪罢了。
她悠悠道:“我就奇怪一件事,娘娘,您说,永王殿下素来不问世事,怎么这次忽然就愿意自山野走出,来亲自辅佐太子殿下登基呢?”
太后又扔一张纸钱,“先帝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人,可不就得他主持大局?”
“现在想来,永王殿下可真不简单,先帝的兄弟,连旁支都快死绝了,永王殿下却一直安然无恙,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一直有人暗中扶持呢?”
太后停了手,转头看她:“秦侧侧,你想说什么?”
德妃的护甲点在火盆上,声响清脆,“我就在想,太后娘娘当初贵为皇后,两子一女都没能存活。永王殿下身为一个早死的无名嫔御之子,却安稳至今,可真是奇迹啊奇迹。”
太后不说话了,半晌冷笑一声:“你在这宫中二十余年,可没白呆。”
德妃嫣然:“那是。”她凑近太后,悄声道,“永王的身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陛下也未必一点不知。你让永王先别急着跳出来,扶太子继位,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我可管不着。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陛下真没死,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德妃娘娘想得真多。”太后跪坐在蒲团上,“我是太后。先帝是我的亲生子,这宫里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是最尊贵的女人。任他是谁,总不能杀亲弑母不是吗!”
“得了吧。儿子都下得了手,在乎一个养母?真是奇哉怪也。”德妃冷笑。
太后显然已经懒得和她辩驳。
世人都以为皇帝是太后亲生子,实则不过是当年她接连丧子,心灰意冷,先帝大抵心中有愧,为了安慰她,便让她将一个难产而亡的嫔的孩子抱来自己养,后来就记在她名下,倒也没特意掩饰,但是自从皇帝登基,自然以嫡出身份为贵,也不会特意去说明这一段旧事,如今知道的人便更少了。
“谁也没看见景仁宫发生了什么。都在操持着大行皇帝的丧仪,你倒一口咬定皇帝没死。”太后眼都没睁,淡淡道,“本来哀家是有几分怀疑的,但是如今你这般一口咬定,哀家反倒不疑了。你走吧。就当你儿或者你情人没福分没运气,遇上你这个无用的。”
德妃站起身来,“行啊我走。”她曼妙地转身,忽然又回眸笑道,“太后之所以半信半疑,我看倒不是因为我一口咬定,而是大行皇帝诈尸这事太过骇人听闻,毕竟这么一来他就没了后路,将来要怎么重掌帝位呢?对啊,我的太后娘娘,您可好好想想,他如果真的没死,用什么方法重掌帝位最好呢?”
太后一直岿然不动的身子忽然微微一颤。
德妃说完便走,她向来喜欢穿拖鞋或者木屐,此刻却是一双毫无声息的软底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