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师傅的身后事,南澄与我便下了山,去向城中父母辞行。
因恰巧赶上雨水连绵之季,即刻赶路恐有不便,于是我们决定先在家中稍作逗留,另择良日出行。
我俩许是惯了在空天旷地的山林之中嬉戏撒野,猛地被这淅沥绵长之雨囚在家中,只觉索然寡味。
梅子黄时雨,生闷的季节。
“南澄,我快闷死了。”坐在房中茶案旁,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只金雀玉搔头。
“嗯?”南澄将头转向我,发光的视线却没有从手中的春宫图上挪开丝毫。
我气得把手中的玉搔头往他脸上一掷,他哎呦了一声,这才恨恨地看向我。
“嗳~我说大小姐,眼看我就要参透这书中的奥义了,这倒好,兜头被你这么一吓,我尿涌般的文思全没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叫文思泉涌。”
他摆摆手辩驳:“所谓文思如尿崩,尿崩倒乾坤,尿意来了挡都挡不住!我可是励志要成为大晁最语出惊人的小说家的人,用‘泉涌’二字,俗了俗了。”说完他又捂住了他的头。
我懒得跟他争,但我的白眼有它自己的脾气。要是我哪天成为了大晁最会翻白眼第一人,那一定是拜南澄所赐。
但翻完白眼并不能解了我的空虚,我翘着二郎腿儿玩了会儿我分了岔的头发根儿,幽幽道:“我不管泉涌尿涌,我无聊,南大小说家,你给我说个故事解解解闷儿呗?”
“咳,故事嘛…倒是有一个...“他揉着头道:“但你总得付点儿酬劳吧。”
“喏,那个玉搔头归你了。”我朝那枚“凶器”努了努嘴。
“我可不要这劳什子!”他嫌弃地撇撇嘴,又撩了下他自诩顺滑如葛缎的秀发,微眯着眼,坏笑道:“不如…把你的婢女小蛮赐给我呗?”
“小蛮?不行。你要馒头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两个!”说罢我摩了摩拳头,威胁着准备给他白嫩嫩的脸上揍出几个白鼓鼓的大馒头。
“咳咳,好故事得趁热听,搁凉了就没意思了。你现在要听不要?”大滑头南澄见势,赶忙转移话题,扔出保命符。
“嗯”我挑眉,“那你姑且说来听听,要是说得不好,大白馒头我还是照样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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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微凉,风吹开小轩窗,有雨丝夹杂着三两瓣飞花飘入室内,落在青玉案上。
我挥袖拂去案上落红,点了灯盏,拢上一炉沉香。
伴着袅袅上升的暖烟,我托腮而坐,听南澄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传说宇宙洪荒之时,父神开辟鸿蒙,始有了天地。
但那时的青天与大地还不是完全分离的,人类通过高山或者大树皆可往来于天上人间。
直至诡帝颛顼斩缩神川巨木,封阻了这些通天之道,并仅剩了四根灵柱撑天,这才使得神界与人界彻底分离。
世人都说:再想要前往九重天,须得虔心修行。于是便有了无数求仙问道之人苦苦追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东、南、西、北四方瀚海。
可是鲜有人知,那四根灵柱,才是真正由人间通往九重天的四条捷径。
现如今这四处灵地,由四脉灵族镇守,这四族乃姬晏、百里、雎鸠、夫蒙。
传言这四大灵族是天神遗落在凡间的后裔,他们各自都身怀奇术异法,替天庭维持着人间秩序。
因得益于天神庇佑,这四族的后裔不仅法术了得,还个个有着倾世的俊美容颜,使人见之忘俗却又望而却步。
就拿位于四大灵族之首的晏家来说,乃因其发源于姬水,故称之为姬晏。
晏氏的始祖晏龙是唐尧时期掌管音乐的大臣。但晏龙子嗣不多,代代繁衍下来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一脉纯正血统为了安稳避世,迁徙到南海之南,金边渡畔,并在此建立了仓央宫。
晏家世代掌控着人间乐律,习其曲调者便可变幻无数,更有通天之能。但因金边路途遥远,南海又水阔渊深,能够成功抵达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晏家的音乐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如今新一代宫主已经继位,名唤安歌。为仓央宫第十三代掌门人,世称晏十三。
“南有十三郎,瑶琴世无双”,晏家每一代掌门人都有自己的乐器,传到晏安歌这一代乃是一把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金丝楠乌木瑶琴。
相传曾有人见过一次晏安歌抚琴,那时他正大战南海龙太子,术法使起来如兰亭临帖行云流水,又如洛神起舞云谲波诡;明明气运无穷,如近在咫尺,却又叫人看不真切。
但是最被津津乐道的,不是晏安歌非凡的琴技,而是他与百里家族小女儿之间一段可悲可叹的情感纠葛......
南澄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起身支手倒了杯冷茶,卖起了关子。
我一把夺过他的青瓷杯,关切道:“喝冷茶对肾不好,快讲!将完师姐给你倒热乎的去!”
南澄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下去:
这四族之一的百里家族是仙人赤松子之后,赤松子因吞食山中七彩的水玉,成了仙人。
赤松子百里家与人类通婚,延续到如今这一代,已有不少人类子嗣。但直系的百里族系乃在北国以北,无涯蛮荒。
他们于此开山造林,深居简出,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方沃土。百里家族第五十代长子百里风在赤水之北的章尾山建造了自己的王国,号称风帝,纪年枫寅。
风帝早年膝下有儿女六个,长子名释冰、二皇子泽贤、三皇子儒橙;个个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紧接其后的三个女儿更是齿白唇红、真真天生尤物。
百里风给她们取名含珠、怀婴、柔瞳。取意“嘴里的冰珠怕化掉、怀中的婴儿恐摔着、柔弱的眼睛视为宝”,由此可见,百里家非常宝贝这些女娃娃们。
人能日久生情,也能一见钟情,灵也不例外。
枫寅二十七年,风帝游历九州时,在青要山中迷失了方向,偶遇了那时从九天而来,正在玉洁泉中沐浴的素娥青女。
青女司寒,红光翳景。百里风只见那女子轻解罗衫,轻歌婉转,歌毕吐气如兰,顿时间天空涌起无数云朵,化作霜雪纷繁降落。百里风立在泉水之旁,久久凝望着。
是了,只一个背影,他对她便一见倾心,寤寐不能忘怀。
之后百里风展开迅猛攻势追求佳人,枫寅廿九年迎娶青女,三十年青女诞下一婴孩。
这便是劫数的开始。
灵是落在凡间的神,灵族可以与人族通婚,却不能和神仙相恋。
这世间最不可逾越的就是“规矩”,然而最可笑的亦莫过于“规矩”。天条历法框住了权势,却框死了人心。
这三界五行内,六道轮回中,所谓的金科玉律方圆条例,人们想尽种种办法创立它,却又使尽浑身解数挣脱它。
未得之前,它是瑰宝;得到之后,它是桎梏。
灵与人联姻,是灵渡化众人,是值得歌颂的;而灵与神相爱,却是颇具非议,不被看好的。正如你将金银予以乞丐,是慷慨施舍,但给了官僚,那便是行贿巴结了。
生下女婴的第二年,青女应天帝召唤,不得已抛夫弃子含泪重返天庭。百里风一怒之下挥刀斩断了章尾山通往九重天的灵路,愿以此生生世世不再与天庭往来。
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而青女留在章尾的那个婴孩,却是犹如曼陀罗花开妖冶般地成长起来。
孩子想来是个罕灵,生来通体透明宛如水晶,幼小鲜红的心脏在身躯之内,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如茫茫雪原上升起的一抹赤血朝霞,隔着冰凌般的身躯散发着无休无尽的蓬勃朝气。
她紧闭着的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日月失辉。
怎样形容那样一双眼睛好呢?
是完全的澄澈透亮的蓝。
是天的清冷,是湖的深邃,却又带着跳脱的亮光,美丽得像是沉浸在无尽静谧中的湖水。似等待,如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