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嘈杂的大雨里,姝凝闻得车里传来一句冷清的男音:“怎么了?”
这声音...怕是自己的幻觉。
御马的侍卫答:“爷,有人被我们的马撞倒了。”
这时,马车的帘幕拉起,从车上下来一个谦谦公子,一袭干净无尘的锦锻雪衫,一柄洁白无瑕的竹骨伞,雨水如一方细密的珠帘,遮住了他的容颜。
他走过去,想要将地上的她扶起。姝凝抬头,那熟悉的脸是……
鹤璧!
她又惊又喜地看着他,和着雨水用力地擦脸,想要将脸上的毒窦花汁迅速地抹净;又急切地将头上的破布解开,露出她标志性的满头银发。那布上的簪子扯住了头发,她仍旧奋力地拽着。我握着她的手,与她相通的心意里都被拽得生疼。
“鹤璧,鹤璧,是我!”姝凝干脆一把扽下麻布。
鹤璧执着伞,看着她竭力撕扯的样子愣了一下,道:“姑娘认得在下?”
姝凝一怔,手停了下来,簪子上的一粒珠花掉了,就这么滴溜溜地滚落,停在方才她腰间摔落的玉佩旁。
鹤璧半蹲下,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玉佩,道:
“姑娘,你的玉佩。”
她的玉佩?
她的玉佩。
果真,他装作不认得她了。柔兰说得对,他那陌生的样子,装得真像。
“姑娘,可有伤到哪里?”鹤璧将她扶到一旁,递给她小厮呈上的伞,依旧是礼仪周到的模样。
姝凝没有回答,而是道:“你不识我?”
鹤璧看了看眼前人,笑着摇头:“姑娘与在下第一次相见,自是不识。”
她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的谎言看穿。良久,她站起身,将玉佩掷在了地上。
“啪——”地一声脆响,上好的蓝田古玉在他脚边裂成两半,如一朵雨中绽开的花。
眼见着鹤璧讶异的眼神,眼见着他缓缓低下头捡起玉佩,眼见他朝自己说:“姑娘这是...不喜这块玉么?一块上好的玉,就这么裂了,可惜了。”
姝凝拿起一瓣碎玉,攒在自己掌中,转头便走。
走出一段路,雨势越来越大,冲得她眼睛睁开不得。她停在雨里,摊开手掌,许是碎玉攒得狠了,雪白的皮肤被锋利的缺口划破,冒出一点儿血花,瞬间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身后鹤璧小跑着跟了过来,将伞开在她的头顶:“雨太大,姑娘还是撑把伞罢。”
雨越下越大,姝凝只是愣愣地盯着掌心。
姝凝摩挲着手中之物,镇定地问眼前人:“你知道,鹤血是用来干什么的么?”
鹤璧摇摇头:“在下不知。”
姝凝嘴角泛起一抹冷丽的笑:“公子当然不知,自古都言鹤重情,鹤血可用来救命,亦可用来吊丧。”
说罢她合上五指,紧紧地握住那块碎玉,颤抖的拳头中,殷红的血汩汩涌出,顺着拳侧的纹路合成一条线,滴入磅礴的雨势中。
“姑娘你!……”鹤璧伸手想要阻拦,她扶着手谨慎地退了一步,笑靥美极:
“有些东西你握得越紧,就越疼。”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她微微发抖道:“那倒不如让它死了。”
鹤璧惊慌地一把捉住她,“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来人,快把药奁拿来!”
我看着鹤璧在姝凝手上熟练地敷止血草,又麻利地缠绕棉纱,用的皆是当初姝凝救下他时所用的手法。
我想姝凝一定觉得,人心真是叵测又狠毒。她曾经等他七年,归来后他一眼就将她认出;而今不过别离三月,他却将她当做了遥远的陌生人。我吃痛地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她会说出,需要人心做药引,来换取鹤羽提摩西。她定是觉得人心之冷漠自私,绝不会有人愿意,平白为他人献出一颗真心。
此时青天冷雨,急切如同根根坠落的钢针,砸在姝凝的脸上,淹没了她的视线。眼前的鹤璧,真的离她好远好远……终于她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鹤璧一把搂住她,雨水冲掉了毒窦花在脸上的红色印记,露出苍白如纸的一张脸。
那之后梦中景象潮湿又阴冷,我看到鹤璧把姝凝带回府中疗伤,醒来后,她却自己要求留在府里做了婢女。
回来后的鹤璧一直声色冷冷,对谁都这样。她想,是要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将自己伪装得那样的好?可是她仍旧不愿意离开,她要看看,他这么好的演技,究竟要演到什么时候。
终于,这样的机会来了。
一夜,鹤璧独自在院里饮酒,雕栏玉砌的府院里,他对月独酌。清冷的神色孤高的眉,一如他们不归山初见。
姝凝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坐在他的近旁。
天上那轮月亮圆的正好。她没有看他,像是在问月亮:
“忘记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什么?”
鹤璧喝了一口酒,转过头幽幽地看着她,那天真的模样就好似他真的从来不曾说过谎,从来不曾见过她一样。
“姑娘你说什么呢?”他笑了一下,被酒熏得微微泛红的脸上泛起一层稚气,像七年前沼泽边,躺在她怀中的那个纯洁干净的少年。
姝凝叹了口气,看着院中柏树枝上那轮停留的圆月。此时月光甚好,松柏甚佳,又该是一个良辰。
“算了。”她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想要放弃。
又能怎样呢?她不过是一只鹤,鹤唳于九天,声闻于野。她本就是自由自在的,无所谓有人关怀有人陪。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久了就习以为常了。从前想要黏着这个人,也不过贪了口腹之欲罢?现在她要做的,只不过回归她那片沼泽,回归她以前的生活。
“别走!”
她决心要迈出的脚步的停在了那里。别走,身后的轻唤。
我想,姝凝两次陷在了同一句话里。那句“别走”,只是这次,她再也笑不出来。
一个刹那,姝凝的手被鹤璧从后方握住,手腕轻轻一带,她就落在了他的怀里。
月光在院里投洒下一层白霜,像一只银纸壳包裹着糖。酒酣催耳热,鹤璧看着姝凝冷丽绝色的脸庞,不禁抚弄起她耳边的散发,一如出征前那个晚上。
他低声轻唤:“姝。”
姝凝在他怀里抖了一下,只一瞬,冷冷的笑意弥漫上脸庞:
“原来你还是记得我的,酒后糊涂,吐了真言罢?我还傻傻地不肯相信,我终究还是不肯相信……”
她低下头,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呢喃着重复,声音温软得将骨化水,像是在讲什么只说给他一人听的情话。
“你为什么要假装不相识?”突然!她一把掐住鹤璧的脸,虎口死死地顶住他的下颌:“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要我了,为什么?”
眼前的人已经被酒熏得七零八落,已然不能回答她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姝。
他越叫,姝凝的手就扣得越紧,指甲生生掐进他的肉里,渗出血来。
“是,我给不了你那个郡主所给的,可你为什么要给我承诺,为什么轻易践踏了诺言又妄图掩饰?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看不清楚你,或许你真的,为了自己追求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权势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心!”
我心下一惊。我想鹤真是一种很执着的动物,天真起来可以不谙世事一千年都不曾动情,一旦动了情,便不会悔退,一直爱这个人,爱到死,故而也恨到死。
鹤璧没有反抗,姝凝的手逼迫得很紧,他不适地皱着眉头,却不答一句话。
姝凝松开了手,他醉醺醺的头靠过来埋在她的颈项里,再深深地埋下去,停在她的胸前,一瓣温热的唇停留在那里。借着酒力,他一个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浓烈的酒气袭来,姝凝睁着眼睛,久久地盯着头上那轮硕大的圆月。鹤壁俯在她的耳畔,冰凉的唇吻上她的耳珠:“姝,陪着我,好不好?我很孤独。”
身下的姝凝颤了一下,“呵”,她轻笑了一声,然后越笑越大,笑得连我都觉得恐慌。
虚伪与懦弱、贪念和占有欲,这人类的劣根性通过她的神思游走在我的脑海,鹤壁如今的一句挽留,在她这里定是难以接受的。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她的情意难道就如此卑贱?官职金钱地位,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这些,为何又要出声将她留下,我听见她的灵识在崩塌的边缘,是一种凌迟般的疼痛。却没有料到她会说一句:“好。”
我捂着被她牵引着疼痛不已的心,却什么都不能干。这只是一个梦,这些都不过是姝凝梦中的幻影。可是她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噩梦?还是这些都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我想逃离这个噩梦,我捂着胸口晃了晃身边小西贝的手。抬头看时,他手搭在床沿轻叩三声,眉宇间却有一丝别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