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丹背后站着的徐兴霞用力为父亲的肩膀捏了几下,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恨恨地一跺脚:“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做什么‘雪花膏’和‘香碱’么,架子也要这么大,瞧不起人。”
她最后说出来的“瞧不起人”四个字,几乎带着哽咽的哭声,一下子把右掌掩在嘴上,扭身冲出书房。
这位徐小姐在家里,因为是徐子丹四十二岁时才得到的小女儿,比她最小的哥哥徐天瓘差了十六岁的年纪,相比她大哥徐天璠的儿子徐炳祥也不过才年长五岁。
她的父兄和母亲、姐姐都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对她爱护有加,唯恐她受了哪怕是一丁点的委屈。
在外人眼里,她是江南西路数一数二的武林世家幺女,人又长得貌美如花,好事者还给她起了个“飞霞仙子”的绰号。见到她的村夫村妇们都会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徐小姐”,其他的富家官宦子弟,只要知道她是徐家小姐后,慑于其父兄都是有地位会武功的侠客,也不敢对她无礼。至于别的武林中人么,有年纪的都是其父兄之辈,对她是好言相向;年轻的则如同蜜蜂般的围着她这朵鲜花转,以期得到她的青睐,一亲芳泽。
这次跟着父亲到瑞金来,就是因为听到哥哥们说起林强云的种种事迹,有心想要看看这位声誉鹊起的青年到底有什么能耐。再加上今天听到应君蕙说此人不但具“诛心雷”的道家秘技、猎熊打虎的高强武功,还制出了用于洗浴的“香碱”及能够滋润皮肤、保养颜面的“雪花膏”。
“香碱”也还罢了,想来左右不过是像京师里卖的,用蒸熟的皂角捣烂再加上香料所制成的“香皂团子”,或是加了香料的“澡豆”之类的东西。
徐兴霞最想见识的是够滋润皮肤、保养颜面的“雪花膏”,这也是她最想得到的东西。
想不到兴冲冲地捉空来到书房见这林飞川,自己已经从来没有过的向他笑脸相迎主动示好,却得到林强云不屑一顾的回报,连话也不愿意和自己多说就拂袖而去。
碰上这样从未有过的事,让她这位一贯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女,一时间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越想越气之下,再也忍不住,眼睛里的泪水刷地一下滚滚而下,急奔回自己的睡房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徐子丹摇了摇头,苦笑着对两个儿子说:“看来,不是林贤侄怎么样,而是你们这个宝贝妹妹怎么得罪林贤侄了。”
徐天瓘想了想说:“从码头回到家这一路,小妹都与应家的那位女孩子在一起说话,没与飞川老弟接触。回到家后,飞川老弟也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直到父亲回来。他们虽说见过面,但话也没说上一句,怎么会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误会呢?”
徐子丹笑道:“看你妹妹如此着紧林贤侄对她的态度,这回可是遇上克星罗。这样也好,让这个丫头知道一下,即使是生长在我们这样受人崇敬的家里,碰到真正有本事、有骨气的人,若还是颐指气使地耍小姐脾气,别人也不是非要顺着她的。呵呵”
徐天璠一脸不解地说:“飞川老弟并不是一个气量狭小的人,依孩儿看,定是小妹说了或做了什么让他极为恼怒,又或是极为尴尬的事情,才会对小妹疏远躲避。唔,我定要寻个机会,问问飞川老弟到底是怎么回事。爹爹也找小妹问清楚,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令得飞川老弟对她这种态度。”
这时,一个女仆人走到书房外,向徐子丹禀报:“老爷,少爷的朋友林飞川送来几样东西,小的不敢收取,请老爷示下。”
徐子丹问:“是林贤侄,他人呢?快请他进来呀。”
原来林强云走出了房门后,立刻就后悔了,心里也暗暗自责:“咳,真是的,你林强云是怎么回事,一下子火气变得这么大。这里不是文化革命时期的连城,肯定是我看错或者误会了这位徐姑娘,把人家好意的笑容当成了恶意的嘲笑。这里没人会看不起自己的,应该大大方方去面对所有的人才是。”
走到睡房门前,忽然记起自己带来送给徐家兄弟的“雪花膏”和“香碱”,还没来得及交给徐家兄弟,何不趁此时再回去交给他们,也好借这个机会向那位徐小姐道个歉。
他匆匆回房取出用纸包好的六块“香碱”和四个带盖小茶杯装着的“雪花膏”,对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山都说:“你先睡吧,我把东西送给别人后马上就会回来。”
再返回徐家的客厅,刚好遇见一位女仆,林强云也不知道徐子丹父子去睡了没有,就决定请这位女仆把东西带去给徐子丹。
他却不知道徐家的规矩极严,那个女仆不敢做主收下林强云的东西,才到书房向徐子丹禀报。
林强云走进书房,向徐子丹施了礼,双手捧上自己的礼物说:“徐叔,小侄做了几样家用的东西,带了一点给你们试用,还请徐叔笑纳。”
徐子丹奇道:“贤侄做出来的是什么,就这样有纸在外面包住都还这么香气袭人哪。”
林强云笑道:“这是小侄做来洗浴用的‘香碱’和涂在脸上润湿皮肤的‘雪花膏’。”
徐天瓘问道:“刚才我听小妹一直和应小姐谈论,什么可以滋润皮肤、保养颜面,说的就是‘雪花膏’啊。如此奇妙的东西,我们倒是要见识、见识,抹到脸上试试看。”
徐子丹接过两个纸包,拆开一个,更浓郁的香味入鼻,让他们觉得精神一爽。
“果然好香,”徐子丹笑道:“不愧‘香碱’这个香字在里头。”
林强云笑道:“这是在里面加了‘龙涎香’的缘故,‘香碱’用来洗浴,既能洗去身上的汗垢、油垢,用过后还能把其内里的香味留存一点在身上,时间几乎可达近一天之久。”
徐天璠说:“如此说来,这可是个好东西呀,要比京师店铺里所卖的‘香皂团子’好得多了。啊,这样白白又有点儿透明的颜色也够吸引人的。爹,把那包里的什么‘雪花膏’也拿出来看看吧。”
徐子丹一边拆开纸包,一边笑呵呵地说:“哈,看你,比我老头子还着急呢。林贤侄送出手的东西,想必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哦,就是装在瓷杯里的东西了,唔……洁白如雪,细腻润滑的膏体,确是称得上好货。好,好,好一个‘雪花膏’,东西好,名字也起得好。咦,确有奇效,你们看为父的手,涂了‘雪花膏’的地方皮肤光滑润泽了好多呀。”
徐家兄弟一看,父亲涂了‘雪花膏’的那小一块手背皮肤,果然比没涂到的地方油润光滑了很多,在烛光下还有些儿反光呢。都有不由得啧啧出声,称奇不已。
林强云暗自好笑,心想:“这‘雪花膏’里不过是多了点甘油,甘油能润湿皮肤,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看来,以后卖‘雪花膏’的时候也要找几个年纪大点的人来,让他们有点皱的皮肤抹上一点,别人一看效果这么好,自然也就会像卖菜刀时一样的抢着来买了。”
徐子丹一时兴起,一边挖了一点“雪花膏”涂到手背上,一边向林强云问道:“难为贤侄怎么能把这些配料磨得这么细,‘雪花膏’涂到手上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东西,反而觉得手上凉凉润润的十分舒服。抹完了‘雪花膏’后看在眼里也觉得样子大变,有如这双手年轻了二三十岁一样。”
林强云笑道:“徐叔往脸上一涂抹,那不是真的变得年轻了二三十岁吗。”
徐子丹童心大起,戏谑地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而且刚才天瓘也说过,贤侄这‘雪花膏’是专门做出来滋润皮肤、保养颜面的,当然是要用在脸上了。不过,我可不想试,要不然真的在脸上涂了‘雪花膏’后,别人会怎么看我和这两个儿子,知道的说我们是父子,不知道的呢,会说他们兄弟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哥哥来了呢。哈哈,哈……”
徐家兄弟和林强云都被老头儿逗得忍俊不禁地也跟着大笑,一会之后,徐子丹对兄弟二人说:“好了,闲话就说到这儿,你们兄弟每人带一杯‘雪花膏’和一块‘香碱’回去吧。记得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动身到黑风峒呢。”
林强云也借此先行告辞,自顾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卯时正后即坐上四条徐家兄弟准备好的河船,顺锦江而下,到会昌县也不停留,直入贡水放舟急赶。
六百多近七百里的水路,用了不到五天,于十月十二日未时末进入赣州治所赣县。
赣州原名为虔州,《宋史-地理志》一有记载:“开宝八年,平江南,得虔州。”《宋史-地理志》四:“赣州,上,本虔州,南康郡,昭信军节度使。大观元年,升为望郡。建炎间,置管内安抚使;绍兴十五年罢。复置江西兵马钤辖,兼提举南丰军、南雄州兵甲司公事。二十三年,改今名。”
赣州城墙是唐末客家人卢光稠扩城后奠定的基础,当时是土城,后来因江水岁岁冲坏土城,至北宋嘉祐三年,孔宗瀚任赣州知州,才开始用砖修筑城墙。
现任赣州知州事聂子述是建昌军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去年(宋宝庆三年,1227年)从瑞金县令升任知赣州知事。六月时因改建加固城墙、城门缺钱而到原任所游说瑞金的大户认捐,恰好遇上林强云破“五通庙”妖道一案,得到大批钱财和房屋、田地。不但城墙、城门修建再不愁钱,连他自己的腰包内也鼓涨了不少。更令他高兴的是,各县大户捐出的钱,可以让他做另一件事。
聂子述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集古物和名人书法。自去年重建“郁孤台”后,他准备把自己所藏的名人书法辑刻成一部丛帖,却是因为一时间舍不得花费大笔钱财而一时未能实行。此时却正好利用这笔凭空多出来的钱,来进行这件可以让他留名千古的好事了。
今天下午,聂子述聂知州忙里偷闲,一个人躲到书房里兴致勃勃地整理、欣赏他的收藏书法珍品。
正当他把头几乎钻到一张黄庭坚的书帖上时,下人来报,汀州乡役弓手都头林强云、本州名人虔水山人徐子丹和两个儿子徐天璠、徐天瓘联袂求见。
聂子述无奈地叹了口气,意犹未尽地自语:“偷得浮空一日闲,难寻去处享此乐。又有人来搅扰了,看来一个下午要白白地溜掉罗。唉……”
摇头晃脑地发了一会呆,待到下人再说了一遍,他才醒过神来问道:“啊,你说什么?汀州乡役弓手都头林强云,还有徐子丹和两个儿子。哎呀,是他们,快快请到客厅奉茶,本官稍后就到。”
其实聂子述见了林强云和徐子丹他们之后,也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聂知州到客厅一番寒暄,看过汀州所发的签押文书之后,立即答应了林强云提出要他出具一份由地方耆长协助移徙灾民的文书。并让人叫来书办,当即将文书签押后交给林强云。林强云等人告辞后,聂老爷不再耽搁,自是再去赏玩他的书法精品。
徐子丹手里有了文书,第二天就带着人名正言顺地和林强云一起直赴上犹。
一队七十余人在上犹住了一夜后,连续急赶五天,行程三百七十余里山间小路,十月十八日傍晚到达益将隘,被天天守候在关隘东门内的张河接个正着。
交验过入关的文书后,林强云急急把张河拉到一旁,问清黑风峒的情况。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从这里到黑风峒只需四天,还来得及在那里断粮前赶到。当下即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夜,准备好要带的粮食衣物,明天再赶赴黑风峒。
林强云把这情况向陈归永和张本忠一说,他们也表示,需要时间来购买粮食衣物,最好是明天再出发。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今年的天时出奇的怪异,本来是“十月小阳春”的时节,这些天竟然热得让人受不了,与六、七月的盛夏不惶多让。
这些天连续在山林间急走,以陈归永和张本忠为首的护卫队,让徐子丹的族人弟子们大为吃惊。
开始从瑞金坐船到赣州时还没什么,大家都在船里,船上有篷盖着,连面也难得见。武功技艺,互相间都没见过,孰高孰低谁也说不准;行走山路攀山越岭比体力,护卫队员们与徐家子侄、弟子相比毫不逊色。
但有一点却是徐家门人弟子没法比的,那就是护卫队员们行动如一,令行禁止的纪律。
徐子丹到了益将隘的客栈里后,看四下没人了,这才不无感慨地对林强云说:“林贤侄啊,如果真要是在战场上拼斗博杀的话,你的护卫队和我徐家的子侄门人对敌,最后胜的一定是贤侄的护卫队。唉,这次去黑风峒,希望我的子侄门人不要丢尽我这张老脸就好了。”
林强云虽然是出于客气,却也是另有看法地回答:“徐叔别坠了自己的威风,就凭你们随便召来的这二十多人,我这护卫队哪里能比。虽然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是有模有样的,可是刚刚成立不到四个月的护卫队,一无战场拼杀的经验和勇气,二又训练的时日尚短,怕是还难有大用。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所以非得要借助徐叔的人给小侄壮胆啊。”
一边的徐兴霞“哼”了一声,撇撇嘴角小声说:“假惺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虚情假意的装什么?”
听到徐兴霞不怀好意的哼声,戴着遮阳帽的山都从厅角跑到林强云身边戒备,透过帽沿纱巾里的眼光,凶狠地直盯在她身上。
徐兴霞刚把话说完,忽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绳索在身周织造成一张网,慢慢把自己罩在网中。四下看了一眼,除了厅里的父亲、自己、林强云和一个戴宽边布制遮阳帽的孩子外,却又并没有其他人。
她惊慌地想道:“这里有鬼,一定是鬼在看我。唉,现在手里有个照妖镜就好了,只要一照就能让鬼怪现出原形来。”想到这个“鬼”字,心里一阵发虚,不由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寒战,连忙靠到父亲的身后。
徐子丹回过头狠狠盯了宝贝女儿一眼,一副难为情地对林强云说:“小孩子胡乱说话,林贤侄请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林强云微笑着对徐子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怀,心里却是大为警惕:“这姑娘恶得紧,还是离她远点为妙,免得因为她而惹事生非,得罪了徐家的这些好朋友。”
眼角一扫,发现徐兴霞脸色发白,正惊慌地四处张望。再向身侧一看,山都正面对着徐兴霞的方向。心知必定是山都凶狠凌厉的眼光,给徐兴霞造成了无形的威胁。连忙咳嗽了一声,伸手在山都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山都这才放松了神情,慢慢走到客厅一角。
徐兴霞突然觉得紧盯着自己的眼光消失了,身周也再感觉不到有网围着,不由得大大地透过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徐天璠匆匆走到客厅向林强云打了个招呼,对徐子丹报告:“爹,天贵弟留在这里相候的人说,二千斤米已经于昨日请人挑到洞南村,他会和带去的三十个挑夫在村中等候。按这样看,我们可以和天贵弟他们同时到达那个小村。”
徐天璠朝向林强云说:“另外,我看到飞川贤弟的手下也在购米,并还请人缝制一种长长的布袋,不知是做何用处?”
林强云笑道:“长布袋是用来装米的,山行不便,我们要带着米走的话不可能在背上多个碍手碍脚的大布袋子,所以就做个长布袋套在身上。徐兄的人若是也需要的话,去跟我张大哥说一声,叫他也给你们每人准备一个。”
第二天,关隘的北门一开,一行七十多人就出隘向北方向走。
黑风峒北三十里的山寨里,现在是一片混乱,昨天所有的粮食就已经全部吃完。
而就在前三天的十月十八日,全寨粮食仅剩下二百来斤米的那天,寨外两处可以外出的通道一大早就都被人守住,不准山寨里的任何人外出。
一直在山寨里的装出一副笑脸面对大家的李元铠,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在人们还没有发现山寨被封锁的时候,就召集全寨十六岁以上的成年男丁共二百零七人到寨中空坪上,连懒懒地守在寨门外的两个人也被叫到坪中。
全部人到齐后,李元铠当先,秦仲涪、穆椿二人随后,和几个寨中的统制缓步来到坪中。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五个身穿灰黑色武士服的人,手持刀剑虎视眈眈地监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