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沈念宗似是和妻子讲,又似在自说自话:“南松把你的话和我们说过后,强云已经改口叫我岳父。我倒觉得叫叔更听得惯、显得更亲,就让他还是叫我叔。唉,可凤儿却跟着你前后脚去了,她连话也没和强云说上一句……就走了。唉!她没福气啊。”
一直留在村里的罗老郎中走过来坐到沈念宗身边,刚好听到他最后说的话,宽尉地说:“沈先生,人死如灯灭,还活着的人应该为死去的亲人保重才是。你还有个小儿子和年轻的女婿要你照看呢,他们才是你今后的希望所在呀。如今的世道,有多少人才出娘胎就是如同黄连般的苦,直到老死也没能过上一天温饱的日子。哪像你的妻子、女儿,好歹也在生时过了一段好时光,活得过了的。”
沈念宗振作起精神,说道:“老先生说的是,她们总算过了一段快快乐乐的好日子,死得过喽。啊,强云怎么样了,他好些了吗?”
“虽然退掉了一些热度,但还是比常人更烧,一直在昏睡。如今,性命是绝对无碍的了,怕就怕这样一直发烧昏睡时间长了以后,对他的头脑大大的不利。”罗老郎中不紧不慢地回答。
沈念宗急道:“罗老先生,强云到这里后连伤风咳嗽也没得过,一直都健壮得很。这次如何会这样?请您一定要想法子把他尽快治好。”
罗老郎中:“这个不劳先生吩咐,老朽到现在都还留在你们村里,本就是看在飞川大侠诸多义举的份上尽一份心力的。内心里觉得好人不应会这样短命,只是这后生连着赶了十多天的路,实是过于疲劳,体内早就自生内贼,虚火腾升;在连着失去两个亲人,急怒攻心之下又被急雨浇透。如此上下齐至、内外交攻之下仅是大病一场,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能保住性命就算是好的了。至于昏睡不醒么,依老朽看是他自己不愿醒来,非汤药之力所能逮的啊!”
沈念宗自语道:“他自己不愿醒来,这是为什么?啊……是了,他肯定不愿接受凤儿和她妈已经去了的这个事实。唉,强云啊强云,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强云自上月十一日被抬回横坑村后,一直就是醒时少睡时多的过了两天。清醒时除了给沈念宗喂药外,不是到灵前痛哭,大声咒骂老天的不公,就是坐在他自己的房间内,面对着凤儿的牌位默默流泪。
第三天沈念宗已经能自己起身活动了,他却发起了高烧,昏倒在叔妈的灵位前。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天了,高烧倒是退了,仅还有些微不很厉害的低热,但他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自凤儿妈去了后,就一直在这里帮忙的菊花,有好几次发现林强云曾经睁开眼睛,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和物,还没等四儿、菊花把人叫来,就又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林强云面颊深陷地静静躺在床上,呼吸时急时缓,不言不动,喂他也不会吞咽进食。只有在山都、沈念宗或是沈南松一面出声呼叫、一面喂他,才会咽下一点食物。但也仅限于听到他们的声音后,并且还得是稀薄的粥汤。若是别人去喂,任你用尽方法,也不能让他吞咽下去。
四儿愁眉苦脸地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脸上时阴时晴,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强云,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今天,山都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菊花叫他吃早饭时到处都没寻到。时间已经到给强哥喂食的时候了,她又不敢去叫沈念宗、沈南松父子。
沈南松这段时间见了谁都是不理不睬的,连带着小孩儿兵的队伍操练时也从不露出笑容,碰了几次钉子后,菊花也不想再去看他的脸色。
试着用汤匙把粥送到林强云嘴边,菊花细声细气地说道:“强哥,我是菊花,来给你喂食了,听得到我说话么?若是能听到的话就把粥喝下去吧。”
粥顺着林强云的嘴角流下,他紧抿嘴唇像是死人般的动也不动。
菊花忍不住轻轻地抽泣,哭道:“强哥,怎么样也要吃一点东西呀,这样下去如何得了。死山都,一大早就跑得连人影也看不见,万一要是你再出了什么事,强哥又还没好,叫我们怎么办啊。”
四儿听得伤心,低下头伏在膝上,不让菊花看到自己的泪水。
菊花要把郁积在心里的愁苦都说出来:“如果你不快点好起来,叔妈和凤儿妹妹的仇谁去给她们报,那些无缘无故到处杀人放火的坏蛋再来时,又有谁能可以救援我们?”
林强云的手指动了动,呼吸也渐渐粗重。
沈念宗走进房间,见菊花耸动肩膀在哭泣,慌忙走近问道:“菊花,强云怎么了?”
“强哥还是和先前一样,”菊花见到沈念宗,久积在心里的担心和郁闷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压抑的哭声大了些:“就……是山都……山都……”
林强云的脸颊抽搐了几下,嘴唇开始抖动,右手抬了抬又无力地放下。
“山都怎么了,啊?”沈念宗急问:“你倒是快些说呀。”
菊花被沈念宗一催,更是说不出话:“山都……山都……”
林强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忽然睁开眼,眨了几下适应刺目的光线之后,艰难地出声问道:“山都怎么了?”
他的声音太微弱,沈念宗和菊花根本没听到。
林强云努力把声音提高再问了一遍:“山都出了什么事?”
这次沈念宗听到声音了,接过菊花手里的粥碗和汤匙,和声问道:“我问你的话,怎么反而问起我来了?”
菊花一下呆了,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反问叔?可我没问叔什么呀……”
“是我问的,山都出事了?”林强云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传入两人的耳中,他们半惊半疑地一齐转过头向床上看去。这一看,让他们喜出望外,赫然发现林强云睁开看起来大了很多的双眼,满脸焦急地看着他们。
菊花看到林强云醒来,一下跳起身,拉住沈念宗的手欢叫道:“强哥醒了,叔啊,强哥醒了!”
四儿猛然抬起头,听清了菊花的叫声,猛扑到床沿看着林强云不形的脸,激动得流出大滴的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菊花的情绪还没发泄够,冲出房门冲着门外大声叫道:“大家快来呀,强哥醒过来了,强哥醒过来了啊……”
林强云挣扎着要撑起身,沈念宗慌忙按住他说:“躺着别动,有什么事我去办。”
林强云喘咻咻地说:“山都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念宗把被子掖好,连声说道:“好好,我这就把菊花叫来,问清楚山都怎么了。”
直到菊花讲清楚原因,并由闻讯赶来的张本忠告诉他,山都一早出寨门到瑶村方向去时,林强云才安心地伸出左手让罗老郎中诊脉。
“好,好,好……哎呀,不好!”罗老郎中脸上露出喜色,屋中的众人也跟着喜色上脸。后面的一声“不好”,又让人们的心一下子沉到脚底。
林强云吓人的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怎么好法,又是如何不好,老先生都说来听听。”
罗老郎中淡淡一笑:“好的是,你的病已经离体而去,只要调养上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恢复。但是,你心中还有解不开的情结,若是不能尽早将这个死结解开,于今后大有干碍,说不定再有一场大病,就会因此……而不治。”
林强云慢慢看了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的人们一眼,对罗老郎中的话不置可否,一脸平静地说:“多谢老先生,在下知道了。哦,有吃的么,我饿得紧呐,就像两三天都没吃饭一样。”
四儿直到这时才能开声,哭着说:“两三天?已经二十一天了,总共只吃下不到十碗稀粥汤,四儿真怕……公子会像凤小姐……啊,呸、呸呸!我怕公子再也不理我们,丢下我们不管了……呜……”
喝下半碗粥汤,林强云显得好了许多,推开沈念宗手中的汤匙说:“既是这么久没进食,只能先吃这么多,稍后再吃吧,省得把肚子吃坏了。南松,啊,南松怎么不见,他在哪儿?”
看到气咻咻跑进门的沈南松,林强云紧张的脸上松懈下来,身体朝后一仰,不过片刻就沉沉睡去。
六月初三,天青气朗,今天宜出行、祭祀、动士、上梁;忌畋猎、取鱼。
进入“大六月”,从太阳出来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天气就热得连狗儿也伸出它的大舌头,不住呼呼的喘气,以散发它们体内多余的热量。
在这竹木众多的大山里还算是好的,总能找到有那么些清凉宜人的地方让有钱的大爷们避热消暑。
苦就苦了为一日三餐谋取一饱的小民百姓,即便热得送了半条命,也还是拼着老命去筹取银钱买粮籴米,以免家人因自己的一时贪逸而要受饿肚子的煎熬。
长汀城东南的谷地,通往松毛岭的驿路上,三个人用力扯住六头獒犬的皮索,挥动手里一根皮制的鞭子,叫着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呼喝,阻止它们向山林间冲去。
他们是双木护卫队新招请来的三个吐蕃番民扎古、阿西和雅莫鲁。也许是习惯使然吧,这么热的天也不肯把身上的皮袍子脱掉,只是将上身的皮袍扎在腰间。他们牵着的獒犬也许是真的怕了主人的皮鞭,或者是因为三个人不时会将比手指还小的肉块给他们喂食,畜牲们渐渐地安静下来,走出半里路后就乖乖地前行引路。
二十二头驴、二十五辆鸡公车排成长长的一列,跟在六头獒犬后面的双木镖局大旗缓缓前进。
林强云的身体还虚弱得很,坐在一匹毛驴上也显得有些不稳。为了礼貌,他今天进城去见了正月才上任的知州赵希循赵大人,一来感谢他借给双木商行一具床弩,二则他这个汀州乡役弓手总都头,虽然并无饷钱度支,依礼也应该去见上官一面。
赵大人对他倒还客气,收下五百贯纸钞后,笑眯眯地将林强云送出州衙。
林强云除了自行车外从来没有骑过其他东西,为了赶路,不得不依着岳父沈念宗的主意,和他一样骑着一头驴上路。一开始他还怕自己在驴上坐不稳,走了几里路后便慢慢习惯了些,整个人显得稍微自然了一些。
前面牵着缰绳的驴夫回头与林强云说话:“林公子还从来没有骑过驴吧?别担心,这头叫驴的性子较温和,虽然不如草驴般温顺,但比其他那些驴可好得多了。走这么远的长途山路,公子这一百多斤它还是能够胜任的。”
林强云笑道:“哦,为何有草驴和叫驴之分,它们不是一样的驴吗,而且负重的能力也不一样?”
驴夫:“人分男女,驴自然也有公母之别。草驴是牡的,自然负重要轻些。公驴又称其为叫驴,若是平地的话,它可驮二百多斤走长途呢。”
经过驴夫一番解说,林强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内地没人用驴了。一来它并不适合山区使用;二则饲养的成本比牛高,而且不能像牛一样下水田拉犁耕地;这第三么,山路上行走,两个人挑的东西比得上一头驴,脚钱也比用驴少了许多。这山里头人多货少,自然还是用人挑担更合算些。
陈归永大步走到林强云身边,看看他的脸,呵呵笑道:“不错,脸色看起来相当不错,只要能吃得好些,再过些时间恢复到和从前一样想必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林强云脸色一整,郑重地问道:“归永叔,你看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叔妈和凤儿都因为我……”
陈归永正色打断林强云的话:“话不能这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拿我们长汀县来说,不光横坑村的人因为做蚊香得益,一改过去日食两餐粥而变为每日一粥两干饭,告别了过去要愁半年粮的苦日子。就是城里的人,自你把布鞋分发给各家女人们做后,使千把户人家得以因此而维持生计。此事做得再好也没有了,何来无用之说?至于凤儿和她妈的死,如何能怪到你的头上,没有你就不死人了么?前年我们村还不是照样被盗贼害了几条命,凤儿的哥哥、三儿的娘,还有……唉,不说那么多了。”
在林强云身后的沈念宗也叫驴夫紧走几步,赶到侧边大声道:“强云呀,只要你能把自己的生意做好、做大,因此受惠的人多了,能活下去的人将比现在更多,比你收留那些流落乞讨的女人孩子更是功德无量。做生意虽然不能对人心世道有多大的改变,却会使穷苦百姓多出一条活路来。叔的意思,你还是按你自己的想法,继续做生意赚钱为是。凤儿和她妈……”
林强云心结难解,愤愤地说:“可是,她们总是因我而去的吧?”
仰天叫道:“贼老天、瞎了眼的诸神菩萨,她们对任何人都无害,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此仇不报,此恨难消!”
陈归永和沈念宗面面相觑,脸色显得无比沉重。
过了许久,沈念宗叹道:“古人说‘怀璧其罪’,强云你这是‘怀技其罪’啊!”
沈念宗见林强云没有回答,接着劝慰道:“要报仇,叔不拦你,但眼下尚非其时。一定要记住‘静待时机,一击致命’。”
林强云:“我林强云只会一些粗浅的手艺功夫,其他我也不会做什么,想干别事情的也做不来。好,就依叔的话,继续做我的生意赚钱,为自己的生活,为我的亲人朋友,也为世人多做些有益的事。另外,我还要积蓄力量,寻机报仇。”
沈念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在这世道上能混到有一口吃的就算不错了。想要日子过得好点,我们这样良心未泯的人,偷、抢、杀人放火是做不来的。除读书考举做官外,就只有做些生意才能赚得到钱。”
沈念宗想起以往科场赶考之苦,心下大为感慨,长长叹了一声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我们读书人自小苦读,贡举应试的最终目标。为叔从嘉定四年(1211年)二十二岁开始赴考,六试而不中,若非你叔妈劝阻,去年还会再去赶今年的会试……唉,都说是会试得中就‘一举成名天下知’,又有谁能想得到‘十年窗下无人问’之苦呢?赴考做官,如今为叔是不想的了,如你叔妈所愿,帮着你将生意做好、做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