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站在宣室殿的一角,看着殿中人来人往。
巨大的地图悬挂在墙壁上。
一个个代表吴王军队东西的小旗子星罗密布,列于棋盘上。
现在,已经是吴王刘濞渡河后的第三天。
让人大跌眼界的是,在渡河之后,吴军进展极快,到今天,最新的军报显示,吴军已经到了梁国要塞,同时也是进出中原的战略要地棘壁城之下。
梁王刘武求救的信使,带着棘壁城求援的血书,来到了长安。
刘彻很轻松的就在地图上找到了棘壁的位置,大抵是在后世的河南境内,位于黄河南面的战略要地,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棘壁的上方,就是睢阳。
通过地图,很清楚的就能看到,假如棘壁失守,睢阳之前,就将无险可守了。
到时候,刘濞的选择就非常多了。
他可以继续北上,攻击睢阳,也可以西进,取昌邑,走蓝田,至武关,避开函谷天险。
而现在,因为事发忽然,急切之间,长安能抽调的机动兵力,就只有周亚夫麾下的南北两军以及屯驻霸上作为防备匈奴从河套地区忽然袭击的预备队的三万多军队。
加起来,只有七万左右。
即使是抽调青壮,也不过能凑个十万人。
再多,就很吃力了。
因为关中也很大,长安需要防备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刘濞。
大散关方向的燕赵以及萧关后面的匈奴,都是不可不防。
为了监视匈奴和燕赵两国,长城的俪寄军团就不能调动,屯驻于陇右的骑兵集群,也只能原地待命。
不然,万一匈奴入侵或者燕赵发难,长安就要腹背受敌!
而,即使是现在这十万人,要出征,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后世有句话说,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此时,大军一动,就是成千上万的金钱,而且,是以万为单位来计算的。
现在,大军还没拔营呢,少府的存款就像泄洪的大坝一样,迅速减少了起来。
可以想见,大军一动,估计,朝廷的府库就差不多要干掉一半了。
“啊,棘壁之前的那十几个城市,怎么就跟纸糊的一样……”义纵在刘彻身边轻声的嘟囔着。
刘彻连忙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但正如义纵所说,刘彻也觉得,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他都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在棘壁城之前,在梁国国境范围之外,汉室有着十几个城池,作为梁国与关东诸侯之间的缓冲。
这十几个城池,虽然说小了点,但,汉室经营了几十年,不说固若金汤吧,稍微迟滞一下吴王的行动总是可以的吧?
可结果就是,那十几个朝廷的城池,守军常常还没见到吴王军队的影子呢,就施展飞毛腿神功,跑了个没影。
偶尔有个胆子比较大,性格被比较耿直的守城官员想要组织抵抗。
结果……
他们连半个时辰的有效抵抗都坚持不了,就被吴军攻破了城池……
过去三天,整个朝廷的脸都被刘濞反复的打来打去。
现在,几乎都被抽肿了!
而且吴军进展顺利,也抵消掉了先前楚王刘戊出现造成的影响。
因为胜利,能掩盖掉一切危机。
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不管是吴军也好,裹挟的民众和楚军也罢,都能分润到许多的战争红利,譬如沿途府库的钱财,大户人家的积蓄。
在战争中一切人性的阴暗面都被无限放大了。
在这西元前的时代,战争中屠城什么的,都属于‘正常的战争手段’。
相对而言,吴楚联军只抢劫已经算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了!
刘彻就记得很清楚,前世,汉室朝廷的军队进入吴楚境内,杀的人和干的坏事,也不算少!
最起码,忠于刘濞和刘戊的势力,不分阶级,被从肉体到精神上彻底消灭。
至于诸齐和赵国更是被彻底清算,几乎被赶尽杀绝。
正是如此残暴和血腥的清算报复,才让天下诸侯噤声,从此再也不敢与朝廷对着干。
至于怀柔什么的,那是清算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个时代,这成王败寇的时代,失败者还想享受人道主义对待?
搞笑吧?
这是一个赢家通吃的时代。
胜利者理所应当享有一切,失败者不可避免,失去一切。
包括,但不限于生命、尊严、自由和权柄。
是以,刘彻非常,棘壁城的得失,深深的关系到了汉室朝廷他的老爹以及他的整个家族的荣辱。
倘若棘壁再迅速陷落,那么,吴楚联军就将占据战略主动权。
睢阳还能不能抵挡住吴楚联军的进军,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即使睢阳侥幸守住了,吴楚联军也可以选择向东进军。
所以,现在,棘壁城聚焦了整个天下的视线。
“最起码,棘壁也必须坚持七天!”刘彻看着地图,想着。
这是最起码的坚守时间,因为,汉军从关中出发,走武关,过蓝田,到达睢阳,最快也要五六天的时间。
而假如棘壁在七天内失陷,对于整个汉室来说都是灾难性的。
首先,天下诸侯就会看清楚,原来所谓的大boss长安只是个纸老虎啊,长安的军队,根本没有战斗力。
那还等什么?
除了刘彻的兄弟和他老爹的弟弟刘武外,整个天下诸侯都会用脚投票。
其次,整个梁国军队的士气都被受到严重打击,甚至于不敢再与吴楚联军交锋。
而没了梁国的死守,靠着现在动员起来的不过十万汉军,显然不足以在野战中压制住数量是自己两三倍的叛军。
而假如不能压制甚至压缩住吴楚叛军的活动范围,那前世周亚夫出骑兵断吴楚粮道的战术也就无从使用了。
棘壁能否坚守七天?
老实说,刘彻现在也没有足够的信心。
概因为,历史已经完全乱套了。
前世,吴楚七国之乱,声势浩大,压制住了长安。
刘濞的选择空间比现在多得多。
所以,他才有那么多闲工夫在棘壁城下跟汉朝的使者扯淡,讨价还价,给了棘壁喘息的机会,让梁国的士卒适应了战场。
而今生,刘濞猛攻梁国,是孤注一掷。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濞只要不是笨蛋,就肯定知道,拿下棘壁的时间,是他成败的关键。
恐怕,此时棘壁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家上……”刘彻正在担忧着棘壁安危的时候,听到有人呼唤他,连忙抬头,就见到周亚夫一身戎装,朝着他走过来。
在接到棘壁求救的书信后,皇帝老爹就立刻拜周亚夫为太尉,将救援梁国的重任交托于其手。
现在,周亚夫显然是来跟刘彻这个太子拜别的。
刘彻迎上前去,微微弓身,拜道:“一切就拜托太尉了!”
这一拜,周亚夫是完全受得起的。
因为,现在,整个长安政权的存亡,几乎都系于周亚夫之手了。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一个月内,朝廷不可能再拨给周亚夫太多的军队了。
荥阳方面虽然驻扎了三十余万大军,但这些军队成分复杂,窦婴能维持荥阳方向的稳定,威慑住那些不安分的齐赵燕诸侯就已经很给力了,不能再指望他有什么别的举措。
而从关中和河东河西抽调青壮,编组成军,这些新编组的军队,没有一个月的训练和整合,仓促推上战场,除了制造混乱外,刘彻想不出别的用处。
而长城跟陇右的大军,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没有人有胆子敢调动。
是以,接下来一个月,周亚夫率领的这十万军队,就成了汉室的全部依靠。只要周亚夫能与梁国的军队通力合作,能守住目前的战线,对长安来说,就已经是胜利。
因为,一个月后,战争机器动员起来的长安,能迅速的武装和编组起数以十万计的大军。
“不敢……”周亚夫躬身回礼道:“臣受陛下托付社稷之重,必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恩遇!”
就在方才,他陛辞的时候,天子与大臣,都是希望他此去睢阳,一切以稳为主,只要能配合梁王,守住梁国,就是大功!
说起来也是好笑,就在三四天前,长安君臣,还是一派自信满满,以为吴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的做派。
可仅仅三天,在吴军辉煌的胜利面前,许多人立刻就改换门庭,换了嘴脸。
如今,朝堂上甚至已经有人在谈论和议之事。
理由时,朝堂既然能与匈奴和亲,怎么就不能和吴王和议,大不了,不削藩就是了嘛……
这样的论调,还真颇有些市场!
因此,在这样的论调影响下,加之吴军来势汹汹,朝堂的舆论倾向为之一变,甚至,就是天子,也有些动摇,对于能否平定吴王叛乱,有些信心不足了。
于是,像现在这样保守和谨慎的战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只是……
周亚夫的心,却很大!
圣人用兵,在于止戈!
周亚夫永远都忘不掉这句话,也不会忘记。
作为一个带兵的将军,从军将近二十年,而且出身将门之家。
周亚夫当然非常清楚,残酷的战争会给天下百姓带来什么?
妻离子散,家国破灭,人命贱如草!
吴军一路北上,沿途郡县破败,大军所过之处,黎庶能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而倘若战事迁延日久,长安与诸侯相争的局面扩大化,长期化,那么,这天下百姓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身为军人,此刻,周亚夫觉得自己的职责就是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将和平还给天下。
为此,他不惜化身恶魔,不择一切手段,也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终结叛乱!
因此,周亚夫抬起头,没有用任何婉转的语言,径直对刘彻道:“只是,长安彻侯随臣出征者,多有军费不足,拮据之人,臣听闻家上有程郑氏与卓氏所献五千金,因而……”
话说到这里,刘彻就已经明白了。
周亚夫特地过来向他辞行是来要钱的。
刘彻自然是欣然应允。
笑着道:“孤立刻让人将那五千金给太尉取来,若是不够,孤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彻侯乃最顶级的异姓贵族,人人都有食邑之地,小者数百户,大者万户。
这样的人随军出征,一切车马与甲胄都是自费,甚至,还要自费招募亡命之徒,组成军队。
按照西方的说法,这是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在中国虽然没有这样的说法,但却有这样的传统。
春秋以来,列国相争,君主出征,臣下贵族都是自带干粮跟随。
彼此在战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到了汉室,自然也继承了这个规矩。
只是,现在的彻侯们基本都候二代甚至三代,整天都是忙着不是玩女人就是斗鸡走狗,根本没几个有积蓄的。
是以前世,这些家伙连出征自己和亲兵们的武器和甲胄都配不齐。
只能贷款,贷高利贷,而且是十倍利息的高利贷。
战争结束后,因为汉军获胜,战利品多的所有的彻侯都笑得合不拢嘴。
即使是打酱油的,也分到了许多。
至于冲杀在前面的,那收获就根本无法计算!
反正,平叛战争,随军出征的彻侯,能活着的回来,都发财了!
甚至就连汉室朝廷自己也差点被噎着了。
吴楚齐赵七国王室以及国中贵族、士绅、地主,几十年的积累,统统都被洗劫一空!
因此,刘彻很清楚,这五千金拿出去,过个两个月就会回到他手里,并不会影响什么。
但周亚夫却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刘彻。
自古以来,肉食者鄙,上位者其实很少去关心下面的人的难处,更很少有上位者会像刘彻这样,五千金,说拿出就拿出来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亚夫过去接触过很多王公贵族甚至皇子。
那些人平时嘴上吹牛逼,一个比一个厉害,到了关键时刻,要动真格,要拿钱了,却一个比一个吝啬。
像刘彻这样完全不将钱财放在眼里的少年皇室成员,周亚夫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由得,对刘彻这个太子,印象好了几分。
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可是很少会有什么大局观,一般能盯着自己眼前的东西,不去贪图享乐就已经是很优秀了。
“或许,民间传闻是真的,这位太子,真是太宗孝文皇帝指定的隔代继承人!”周亚夫心里想着,在他看来,也就只有这么个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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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周亚夫远去的背影,刘彻沉吟了一会,然后就继续看着墙壁上所悬挂的地图。
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大臣,从内殿走出来。
刘彻回头一看,是御史大夫晁错。
此时的晁错,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的风光与气势。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萎靡的不成人样。
刘彻自然听过许多的流言和议论,清楚晁错此刻的处境。
简单的说,因为吴军逆势而行,进军神速,在战场上风光无比。于是,晁错就倒霉了!
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语冲着晁错来了。
委婉一点的大臣,可能还会给晁错留些情面,也给自己留点后路,不会说的很绝。
但那些晁错过去改革得罪的政敌,以及一路上的死敌,就没有一个客气的了。
袁盎就直接毫不客气的说晁错‘乱国政’‘至有今日之难’‘斩晁错以谢天下’。
新任中尉陈嘉也说晁错的削藩‘乱高帝之治’使‘天下诸侯怨怼’‘以至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