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突然开口说话,想不到竟是契丹语:“将军,在下敬你是一条硬汉,此次不妨就此罢手。()你如今身受重伤,输了未免不服,在下胜了也不光彩。不如待你他日养好伤势,在下只身赴辽,再取你性命如何?”
窟哥舒凝视他片刻,并不答话,目光移开,扫视道上各处情势。近前蒙面人身后,那两块黏米糖一蹲一趴,断钩的那个背部被自己削下了一大片肌肤,触目惊心,如不是他的兄弟舍得腿上受刀,只怕那一刀已经让他挂了,他此时趴在地上,叫叫哼哼,他的兄弟一边为他敷药,一边口中不停安慰。窟哥舒看到他们,便恨得牙痒痒的,如不是这两块黏米糖,这次伏杀哪能延到此时,待两位高手出场,姓刘的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较远处,刘姓宋人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哀嚎连连的弟兄,蓝衣少年正屈腿仰身,用刀背砍向唯一尚站着的兄弟,那位兄弟收腿不及,也发出一声惨叫,弃刀捂腿倒了下去。窟哥舒想起自己碎裂的左肩,没来由心中一寒:这少年步法如行云,刀法如流水,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刀,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击,其中蕴含的内劲,却是强横无比。这些弟兄均是自己从南枢密院亲兵营挑选出来的迭刺教弟子,强悍自是没得话说,即便刀剑架在眼前,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除非折骨钻心之痛,否则不会如此叫出声来。看来今日伏杀刘姓宋人的任务,连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窟哥舒连自己也颇为奇怪自己为何心情竟如此平静?他的目光又转向岔路那头:那位黑衣汉子满脸是血,身边仅余两位家丁。那里本来安排了三十位兄弟,被黑衣汉子按照自己设想往那头冲杀时,死了十余位,刚才这蒙面人跟自己交手,他们当心我这做将军的安危,一下子返来了九位,余下……啊,又一位兄弟被长枪敲破了脑袋……余下四位正忙不迭往这边退却。……
窟哥舒已知大势将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停留在那人的脸上,冷冷地道:“阁下盛情,本将军心领了!我这伤势颇重,没个三年两载,只怕难以痊愈。要等这许多时日,莫说是阁下,连我自己也不耐烦,不如就现在罢!”突地将刀穴在地上,右手在胸前玉堂、膻中、中庭等几处要**上疾点。小胡子跪坐在地上,看到这里,失声叫道:“将军!不可!”
窟哥舒点毕**道,右手支在竖立的钢刀柄上,身上衣襟里如充了气般微微鼓了起来,黝黑的面颊变得红黑,双目放出赤光。对面那人瞧得分明,心中一凛,知他施展了武林传闻中激发自己潜力之类的法门,此类法门能让人一时提升功力,但极其伤身,轻则缩寿短命,重则走火入魔,立有丧命之虞,武林正道向来视此为歪门邪道,不料今日竟在这里撞见了。那人将怀中长剑放了下来,剑尖朝地,凝神戒备。
窟哥舒此门功夫乃迭刺教中众多绝学之一,叫做“入契**”。迭刺教崇信潢河(今西拉木伦河)大神与土河(今老哈河)大神。契丹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有男子乘白马自潢河而来,女子乘青牛自土河而来,二者相遇,结为配偶,生八子。他们的子孙繁衍成为八个部落,逐渐发展成为后来的契丹族。那男子死后成了潢河大神,女子死后成了土河大神。契丹族后游牧于潢河与土河一带,生计靠天而食,极其困苦。倘若遇上气候无常,只需某一族人与大神签下mai身之契,便能一时风调雨顺,但那族人将失却灵魂,犹如行尸。“入契**”之名由此而来,意谓借助大神的力量。所谓借助神鬼之力云云,自是无稽之谈,但“入契**”确是以刺激**位促使内气迅猛周转,让自身忘却痛楚、功力倍增的一门**,此法每施展一次,如若运功疗复及时,也要折了四、五年的寿命,否则便是九死一生了。窟哥舒此时此地施展此法,自是因大势已去,交差无望,抱定了与属下共死之心。
陡地,窟哥舒四周树叶尘埃无风缓缓自动。那人察觉到气流变化,握剑的右手不由得紧了一紧。窟哥舒脚下突然疾跨,刀光一闪,快若闪电,向那人划去。那人身形左移,一招“青松迎客”,长剑一挥,俨如做了个请势,身前却是一片剑光,封住窟哥舒的冲势。窟哥舒抡起大刀,砍向那人上盘。那人一招“青松送客”,疾撩他的右臂。窟哥舒倏地右手缩回,大刀滑到那人剑上。那人暗惊,没料到窟哥舒速度快了如此之多,当心长剑斩断,内劲吐出,使了一个黏字诀,贴住刀锋,内劲又吐,使出一个推字诀,要将大刀突地推开。
窟哥舒要的便是如此,一个鹞子翻身,巧借那人一股强大的推力,凌空飞去,要袭杀那刘姓宋人。那人大惊,身形突转,紧随其后。许子江已替弟弟敷完粉药,瞧着两人厮杀,突见窟哥舒飞身而起,跃过自己头顶,用意十分了然,无奈自己武功不高,帮不上忙,忍不住银钩朝天一掷,破口大骂:“你这戴耳环的契丹狗,好不阴险!”
黑衣汉子此时已与先生会合一处,见窟哥舒来势凶猛,急忙圈马挡在先生马前,长枪指天,舞出一朵朵梨花。猛地长枪一紧,便舞不开来,黑衣汉子定睛细看,没来由心中一个咯噔:那辽人居然让长枪贯穿左臂,紧夹腰间,鲜血顺着长枪流下。他身在半空,正用血红的双目望着自己狞笑。
窟哥舒舍臂破了梨花枪,大刀一挥,斩断左臂,脱了长枪,头下脚上,合身朝刘姓汉子扑去。正在这时,一件兵器飞来,窟哥舒乃习武之人,自然而然地侧首望去,大刀轻划,“叮当”声响,磕飞来物,忽觉头部一股大力拂来,颈上一阵钻心剧痛,精气登时涣散,身子便朝外飞。模糊间,只见那蓝衣少年轻飘飘地落到地下,“又是他!”窟哥舒心道,潜意识用手摸摸颈部,果然头没断,用得又是刀背。
窟哥舒不知是喜是忧,一种无力感袭上心头,蓦地背心窝一凉,胸前透出剑尖。原来那蒙面人转身急追,终是慢了半拍,正自懊悔中,见许子江朝天掷钩,便依葫芦画瓢,长剑脱手而出。这一切均在电光火石之间,待长剑追至,窟哥舒已受韩十七当颈一击。窟哥舒眼前一黑,任凭自己跌落地上,背后脚步声响,“扑嗖”一声,长剑被抽了出去。窟哥舒胸前和断臂处血流如注,眼前越来越黑,但心中仍有一事不明,不知是何物阻了他刚才那自负必中的一击?他努力瞥一眼那刚才袭来之物,竟……竟是一柄银钩!“咳咳”,窟哥舒忍不住吐出两口黑血。挣扎着扭头看向那两块黏米糖,敷药的那个立在那儿,叉着腰,正得意洋洋地对自己笑,我乃天上的雄鹰哟,竟受到了雀鹊之辈欺凌,窟哥舒一念至此,“咳咳咳咳”,大叫一声,仰天喷出一口血雾,头一歪,就此死去。
余下几个辽人见将军已去,犹如疯了一般,朝中年男子杀来。这自是飞蛾扑火,立时被黑衣汉子一一了账。中年男子再看那蒙面人时,早已不知所踪,捋须对韩十七笑道:“小兄弟,大恩不言谢,此次多亏你了!”
韩十七脸上一红,虽不知这位先生身份为何?但必定非同小可,难得为人却是和蔼可亲,低头挠着脑袋,道:“大人客气了。该……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许子江捂着右大腿一拐一拐地朝这边走来,叫道:“先生,那个会说咱们汉话的小胡子不见了!”中年男子正要回答,韩十七忽似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哎呀!对了,应该还有四人!”中年男子好奇地“哦”了一声,毫不以少年打断自己话语为忤,反倒觉得他心地纯朴、憨厚可爱,心中甚是欢喜,问道:“此乃前往威县要道,许久不见行人经过,这四人是守在大道两头么?”韩十七听先生猜得不对,但周密之心,可见一斑,心中好生佩服,说道:“不是!大道两头的确有人看守,但他们均是汉人,南端乃河北桑园帮,共八人;北端乃太原地堂门,共七人……”说到此处,忽觉刚才那蒙面人身形曾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指着岔路方向道:“这岔路尽头是一个谷口,那儿有一道陷阱,有两个辽人守着;这边山脚下还有几十匹马儿,也该有两个辽人守着。”黑衣汉子正在一旁帮一位兄弟包扎伤口,听到岔路口与陷阱,脸上发讪,便听中年男子道:“继之,你带人手分两处去瞧瞧。”语气一顿,又道:“跑了也不打紧,咱们与辽人本是生死对头,难道还怕他们报仇不成?正好让他们回去,到南大王院说说此次伏杀的败况。”黑衣汉子带着余下的几个家丁去了,蓝衣少年是一位高手,他们也不怕辽人这一时间来个突袭。
韩十七忍不住问道:“大人,您怎知他们是南大王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恰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小兄弟,以后不要称我为‘大人’,跟他们一般,叫我‘先生’便好。”韩十七连忙应道:“是!先生。”许子江已走到近前,笑道:“咱先生懂他们的语言,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嘿嘿!先生好读书,闲暇之时喜欢兄弟们这么称呼他。”
中年男子望着满地尸首血迹,怔了片刻,便伏鞍下马,道:“天气炎热,子河趴在地上蒸着,样子好生痛苦。子江,咱们将子河扶到松树那边。”方才大家均在死亡边缘争斗,犹不觉酷日当空,让先生一说,韩十七和许子江登时感到汗流浃背。韩十七连忙抢在先生前面,与许子江一起轻手轻脚把许子河抬到松树下边。许子河趴在藓苔之上,“哎哟哎哟”叫声不绝。
中年男子等三人也在树下坐了下来,突然对面山脚下“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似有无数马儿在行走。黑衣汉子单骑自林中冲出,大声道:“先生,果然有四十余匹骏马!两处均无人影,或许他们赶过来参与了战斗;或许闻得风声,逃之夭夭了。”
中年男子“嗯”的一声,道:“继之,辽国这位将军不但武功高,而且善料敌,是一位不错的人物,你让老陈他们将之好生安葬。”黑衣汉子答道:“是!”中年男子道:“继之,你先前肋间和右臂受了刀伤,先过来包扎了再说。”黑衣汉子道:“是!我的伤势不碍事。”跳下马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