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苏吟颂又回复到了刚上台时的光景,呆呆地立在台中,仰首望着苍天,口中只念叨着一句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倘若正面看他的眼神,业已空洞无彩,形如经历了一场无尽折磨的沧桑。()
台前一处嘈杂异常。却是小经又在与一干武林中人逞口舌之争。当苏吟颂介绍涧溪剑派时,他原本穴在这群人中坐了下来,只待公子说得大家暴声喝彩时,便拟在这些粗鄙的武夫们面前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更能显出涧溪剑派的别具风采。哪知苏吟颂才说几句,言语之中所透出的狂傲之气,惹来群雄一次次嘘声。每一次嘘声,使苏吟颂本因弘真大师“刮目相看”而激起的自信,又逐渐衰落下去。小经心中发急,只觉公子声势越来越差,后来话语都不大连贯了,再也按耐不住,公子在台上说一句,他便在台下高赞一声,以助其势。但他一人之声,较之群雄哄响,自是沧海之一粟,尽管他已是歇斯底里,还是连自个儿声音半点都难以闻见。在他心中,涧溪剑派名动江湖,涧溪剑法天下无双,不料今日场中这几千武林人士,于“涧溪”二字,竟似闻所未闻,真是孤陋寡闻之至。他忍不住骨碌碌爬将起来,转身面向广场群雄,叫道:“我家公子说的是‘涧溪剑派’!鼎鼎有名的‘涧溪剑派’!难道你们没听说过?……你们的见识也太少了吧。”
他周围各派人士本来已对他先前的言行举止十分厌恶,此言更是触怒了众人,大家纷纷呼喝:“小子住口!此地是你大呼小叫的么?!”“甚么鸟‘涧溪剑派’,滚你娘的蛋,老子闻所未闻。”“你这没大没小的家伙,涧溪能成剑派,江河岂不一统江湖,别在此处丢人现眼。”“龟孙子的居然敢称‘剑荡九州’,好大的口气,叫老子撞上了,一剑劈了他。”“小子坐下,别站在这里碍眼!”“小僮再不坐下,老子可不客气了!”……
小经怒道:“你们这帮家伙敢污辱我们剑派,还有你这秃头敢骂我家老爷,我跟你们没完!……此地又不是你们的,本少爷为甚么不能站在这里?!你们敢动本少爷一根毫毛,咱涧溪剑派定有你的好看。”
话犹未毕,已有几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推他,要不是见他年纪尚小,且似乎身无武功,恐怕掌拳刀剑都要招呼过来了。小经想不到真有人敢欺侮他,又惊又怒,双手急甩,尖声叫道:“好!好!你们敢欺侮我小孩子。我记住你们了,咱们走着瞧!公子,公子……”仓惶间瞥眼望向高台,只见公子正失神地望着天上,呆呆地一动不动,对自己这边的一切恍若未闻。
蓦听小经一声惨叫,身子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人群中飞了出来,身影划过,洒下一道黑红的血迹。事发突然,周围推扯之人俱是一愕,不料还真有人痛下杀手。只是方才场面混乱,大家均不知是谁,唯有各自站着不动,以免惹来别人的猜疑。
袁正相早已关注着此处的事态,小经好歹也是侄女意中人的书童,如果情况愈演愈烈,后果堪虞,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只是那小经不知天高地厚,说起话来过于刁钻,触犯了群雄,自己也不能恃威偏袒。正思量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息众怒,又不使涧溪剑派难堪,突听惨叫声中,小经瘦小的身子飞向台前。
袁正相霍地站起,巨掌席上一拍,魁梧的身躯腾空而起。只见他的身形好快,眨眼间已跃过高台。就在此时,他突觉身右涌来一股气流,心中一凛,侧目望去,却是弘真大师追了上来。大师安详的脸上微微一笑,朝他点头示意。袁正相刚才纵身时,明明看见弘真大师正襟危坐,居然后发而至,自己于这轻功造诣上,似乎逊了大师一筹。他纵横江湖二十余载,少遇劲敌,不免起了一争长短之心,左足朝后一蹬,右足朝前一跨,人在空中,仿佛有借力之处一般,身形往前急弹而去。
苏吟颂正处于两人之下,不知他看见如斯轻功,又有何感想。广场之中忍不住爆出一阵喝彩。袁正相这一跨步又快又长,将到小经事发之处,忽地倒栽,大喝道:“贼子好胆!”呼地右拳朝人群中击去。
小经四周那群人见来拳势凶,正欲惊呼闪避,忽觉头顶压下一股强大的推力,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外倒去。犹如强风刮劲草,地上登时硬生生地挤出一圈空旷之处。人圈渐开处,现出一个披头散发、衣着十分艳丽之人。这人穿着一件鲜艳的宽大紫红长袍,跪坐在圈子中央,显得格外的醒目。他颅首微垂,双臂斜张,正在运功,似乎袁正相那一拳之劲不但力排众人,尚有一部分招呼到了他的身上。但见圈内劲风激荡,那人长发和袍袖飞舞飘散,脸庞若隐若现,如若不看身型,旁人几疑他便是一位衣着艳丽的纤细女子。
袁正相击出右拳,身躯往下急坠,跟着又是左拳击下。那人头部猛地一低,长发朝前甩起,发梢恰好拂向袁正相的大拳。袁正相自恃神功了得,不闪不避,反而加重力道。发梢拂在拳背,一道阴寒剧痛直透心肺,袁正相的大拳稍微偏开,无形之中,劲道被化去了不少。饶是如此,那人仍然浑身一震,显然内力不如袁正相。这时长发甩到胸前,那人从袍袖之中钻出双手,犹如两条惨白的怪蛇,左手抓住头发朝脖子上一绕,脸部便藏在发中,身子朝左一扭,头部仰了起来,右手轻柔成掌,顺势往上空拂去。
袁正相见此人整个头颅包在发中,乍一看去,仿佛一人长了一颗墨黑的脑袋,只在双眼部位,射出两道阴森的光芒,显得诡异绝伦。正想间,但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心中暗惊,方才与他发梢相交,明明阴寒彻骨,为何此掌却是热气炎炎?袁正相心念虽然电转,但右拳已是呼地一声,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真是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拳到半途,忽觉眼前一花,力道登时落空,袁正相定眼瞧去,圈中已不见那人身影。
耳听得那人发出一阵尖细的嘿嘿冷笑,用一种轻蔑的口吻道:“黄山磐石神拳袁正相,亦不过尔尔——”声音愈传愈远,飘向广场那头。袁正相从跃过高台,又凌空连击三拳,全仗一口深厚的真气,此时已再无后劲,无暇顾及那紫袍之人,一个千斤坠落到圈中,终于脚踏实地,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长气。恰在此时,宝贝徒弟周若敦赶到身边,怒喝道:“好你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胆敢辱骂俺师父!”拔腿便要相追,却被袁正相止住了。只见那紫袍之人身形之快,迅如闪电,偏又毫无顾忌,径直在广场群雄头顶上践踏而过。前面的群雄纷纷闪避,但哪里躲得过?那人身影飘飘忽忽,犹如鬼魅,一溜烟便越过广场,闪入一片树林之中。
圈内之人相互推踩,这时终于立定下来,想到这拥有一身诡异武功的不男不女之人,刚刚便无声无息地潜在自己身边,均不由得心中冒出一股寒意。这广场之中,大多是同门或与别派较熟稔的朋友聚坐一起,大家俱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如此人物,何况此人穿得如此醒目。此人所作所为,可谓胆大包天,直教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