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甚么?不要甚么?”他耳边突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霎那间,甚么法场、狱卒、铁骑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双目一睁,一道强烈的光芒刺得双眼生痛,这时一块纱布遮在眼上。那稚嫩的童声再度响起:“小诃,你遮他眼睛干嘛?……哦,眼睛闭着久了,突然见光,会受伤哪!”
他见到了久违的天空,尽管透过纱布,天色看上去乌黑阴沉,但上空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足以令他心旷神怡。接着,他听到了车轮转动的轱辘声,以及几人脚踩雪地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自然而又清新,听上去是如此美妙!再接着,他见到了盖及下巴边的麻面棉被,立刻意识到自己躺在车上,禁不住心想:“我、我这是要去哪里?”
当他双眼渐渐适应光线时,纱布被慢慢地移开。久违的光明令他十分感动,他想挣扎着坐起,哪知双手传来一阵剧痛,感觉两只手臂皆夹着厚硬的物什,心中一怔:“我的右手怎么了?”忽忆起耶律曷鲁临死时,全力拍出一掌,自己右臂屈肘抵挡,怕是因此受了伤。
这时,一张微黑、可爱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小脸上机灵的大眼充满着好奇,定定地瞧着他。他微微一笑,轻轻道:“你……你是腊八?”此言一出,那双好奇的大眼变得惊讶了,小嘴张得大大的,紧接着,惊讶又变得兴奋,小脸涨得通红,稚嫩声音里带着激动:“你……你认得我?你也知道我是‘神力小子’?”
他猜想自己的脸色此时必定不大自然。小腊八却没留意,高兴地问:“你叫甚么名字?”尚不待他开口,马上伸出小手阻止他,神秘兮兮地道:“你只要说出你的姓,我就能猜出你的名。”他说:“我姓韩。”腊八嘻嘻一笑,道:“你叫韩义,对吧?”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他心道:“错了,我叫韩十七。”但他不忍拂腊八的兴致,故作好奇地问:“你怎么猜的?”腊八见他没有否定,神气地道:“山人自有妙算!”过了片刻,忍不住道:“我见到了你手上的戒指,上面有一个‘义’字。我想肯定是你的名字了。”
韩十七一笑,挣扎着微抬起头,瞧了瞧四周。只见自己躺在一辆牛拉板车上,板车颇宽,除了自己被棉被裹在中间外,右边趴坐着衣装简素的小腊八,左边末端侧坐着一个妙龄村姑。腊八趴到他耳边,轻笑道:“她叫小诃,是我姐,长得美不美?”小诃一身白底碎花衣裳,脸蛋平平无奇,不含一丝表情,自从见过宋家两位小姐后,他已知晓美的衡鉴,倒是小诃乃妙龄村姑、弟弟直呼姐姐名字,颇让他啧啧称奇。村姑看了他一眼,目光含着笑意,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牛车前后及两边,共有五个庄稼汉子,大都瘦瘦黄黄的,皆着一身粗衣麻布,裤管挽到小腿间,脚下一双草鞋,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们衣着单薄,却并不显得瑟缩。韩十七瞧着这些人的装束,顿生亲切之感。有一个汉子牵着一匹全身盖着棕草的马。他一眼就认出那马正是自己的鳞儿,鳞儿身上盖着棕草,似为遮雨挡雪,事实上,只怕是为了遮住它身上不凡的鳞记和灵气,以免他人眼红生事。
五个汉子中有一人颇为特别,此人很年轻,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较黑,额上一道刀疤直划到左耳,那道刀疤很深,能见到肉翻的痕印,左耳也削去了上半截,这使得原本憨厚的脸,显得有些不可亲近。更特别的是,他没有扛锄头,而在腰里头,别着一把较长的厚背柴刀。腊八见“韩义”久久盯着那把柴刀,忙道:“他是我的达哥哥,叫‘时达’,带着柴刀虽不气派,刀法可是好厉害好厉害的哟!”时达听到自己的名字,望了过来,稍露笑意,便即埋头继续赶路。
韩十七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锈花刀。那把刀锈迹斑斑,莫说气派,在众人的眼中,不啻于废铜烂铁,曾引来无数的白眼和嘲笑,然而正是那把破刀,却斩杀了辽军的主帅。如今那把形影不离的爱刀,完成光荣的使命后,从此不复存在了,还是先生说得好:“如此钟爱一把刀不是好事,一把兵器终有变钝、变缺、变断之时。”
他死而复生后,尤其从半梦半醒的长期黑暗中,陡见光明后,不禁对新生倍感珍惜,暗想:“我杀了耶律曷鲁,或多或少影响了辽军的退兵,免却更多生灵涂炭。我还是有用的!我要留在先生身边,干出更大的作为,方不负周大哥替我身死,以及铁大哥生前寄予我的厚望!”想到此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左手折断残废,也不知右手伤势如何,是否尚能握刀?
他抬头不久,便感觉到一丝疲倦,只得将脑袋靠回枕头上,望着腊八,轻声问道:“我可以叫你‘腊八’吗?”腊八笑嘻嘻地道:“当然可以!要不叫‘小腊’也行。”韩十七道:“腊八,不知我的右手伤得怎样?”腊八道:“伤得可严重了,断了三截,比左手还糟。”
韩十七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刚刚还想着干出大作为,倘若右手残废,不能拿刀,那便甚么都甭提了。忽听腊八道:“义哥,你怎么啦?脸色突然好难看。”他不知这声“义哥”叫的是谁,没有转过神来,便觉鼻子吸入一股淡淡的幽香。村姑俯过身来,温柔的纤手轻轻地翻着他的上眼皮。他木然地对视着她的目光。村姑的眼睫长长的,眼睛很美,竟比二小姐的眼睛还要美上许多。韩十七无意识中,忽然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双美丽的眼睛,不应该生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村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意,随即镇静下来,纤手移到他的脖子上把脉。
腊八道:“义哥,你两手经脉伤得好严重,只能在脖子上把脉。”韩十七此时才明白“义哥”便是自己,微诧于小小村姑也会把脉之时,问道:“腊八,这么说,我不能握……握……握东西了?”腊八道:“这还用说,能活过来已算阿弥陀佛了。你不知道你伤势有多重?”韩十七被肯定双手残废,心里头比这寒风刺骨的天气还要冷,双眼无神地望着漫天飞雪,哪里还有心思答话。
村姑把完脉,静静地坐了回去。腊八八、九岁年纪,怎能想到韩十七此时的心情,见他默不作声,说道:“你可能首先就被一掌打昏了。这样也好,若醒着的话,后来受的伤害呀,吓也会吓死你,痛也会痛死你。你手、脚、身上,好多经脉断了,好多骨头断了,血都快流干了。啧啧,好恐怖哟!”韩十七心道:“我还不如就此死去的好。”
腊八又问:“义哥,你知道伤你的人是谁吗?”韩十七依然没有回声。腊八连问几次,见他神色落寞恍惚,似乎明白了甚么,便不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企盼从他嘴里漏出一些讯息。他始终没从人家嘴里得到任何讯息,倒是让人家从他的言语中,结合上次朦胧中听到的对话,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腊八这干人等均是农门中人,一行共有十二人,领头者为汪公。五个月前,他们从浙江睦州远赴辽境,捕捉罕有的紫鬣白鼻貂,作为农门夫人治疗胎伤的药引。至于这农门夫人是谁?她为何怀胎受伤?韩十七尚不甚了了。他们在一处山中,终于觅到紫鬣白鼻貂的踪迹,连忙设置陷阱、机关,不料紫鬣白鼻貂机警异常、快若闪电,机关尚未置妥,便惊动了它,霎那间逃得无影无踪。当时大家心急如焚,奋起直追,却将小诃两姐弟落在了后面。只是他们千里捕貂,并非好玩之事,两姐弟一弱一小,汪公为何要带他俩前来?却是一个疑问。韩十七想归想,却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