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海城。
城南之外,两条冰封的小河之间,一连十几里的军帐沿着两条河流蜿蜒而建。从盖平退下来的两万余清军,就将营帐设立在了这里。大冷天儿的,这帮子清军也想着躲进城里避寒。只是,关东军经略辽地四年多,海城早就成了其禁脔,这个时候想进海城,先看看城头上那些个明晃晃的刺刀、黑漆漆的枪口再说吧。
寒冬腊月的,士兵一个个都缩着脖子,扎在营帐里头烤火。外头偶尔走动的,除了几个心不在焉的哨兵,就是捧着薪柴煮饭的伙夫。
营门口,十几名清军一边儿跳着脚,抱着膀子,一边儿不住地呵着气。上到队官,下到普通士卒,一个个没精打采,满脸的丧气。
“当官儿的没良心,一枪不放,掉头就跑……”
“你看看海城的关东军,嘴都撇到耳丫子上头了,瞧咱们就跟瞧叫花子似的……真他妈的。。”
“人家有本事打胜仗,谁叫咱们没本事呢。”
“要是当官儿的狠下心,咱们就是搭上一条命,也不能受这个气。瞧瞧人家吉林练军,愣是一个营头守了一个山头整整一天半,全死绝了也没下来,这才是真爷们儿。”
那位话还没说完,这头就有人道:“人家那营头,带头的可是关东军过去的军官,能一样么?”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沉寂了下来。当日数万大军皆溃退,唯有赵四海带着自己的营头,死死地钉在一处小山头上。前后打退了日本兵七八次冲锋。到最后,机枪打光了子弹,步枪也打光了子弹,营官赵四海带头,端着刺刀突然来了个反冲锋。一天半的工夫,楞是杀伤了七八百号小日本,全营三百多人,除了先期撤下来的伤兵,全军战死。
从古到近,军队里头最重英雄好汉,此等铁血男儿,更是让人分外崇敬。。两厢对比,撤下来的清军大多心里头不是滋味。对面就两万多日本兵,可清军这头足足有六万人,六万人!三个打一个,不说能打过,坚持个十天半个月总成吧?一次总攻就全军溃败,普通士卒这心里头除了愧疚,就是对当官儿的埋怨。
正沉默的光景,远远的,就瞧见从海城方向奔来十来骑。清一色的辽东好马,马上骑士都是墨绿色的关东军军装。前头一名骑士打着关东军军旗,后头跟着四人,手里头擎着长长的白蜡杆子,上头挑着缘故隆冬的物什儿,远远的瞧不清是什么。
待近了,众人这才瞧清,感情四根杆子上头挑着的是血肉模糊的人头!
“诶哟我的妈呀,这是唱的哪儿一出啊?”带队的哨官吓直缩脖子,甚至忘了自己把门的职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十几名骑兵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
待过去了老远,这才听到十几名关东军发出的喊声:“……叶志超、卫汝贵、丰升阿、粱敦彦,大敌当前,不思杀敌报国,鼓动营变,拖累友军……数罪并罚,罪大恶极!奉何大帅令,枭其首级,传阅各部……”
“奉何大帅令……”
小军官吓得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我的妈呀,何大帅这回是来真的了!”
等小军官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打算要通知上头营官的时候,已经闹得是满营沸腾。。十几人迎着北风齐齐的呐喊,声势十足。先是有士卒听了动静,从营帐里探了脑袋出来瞧热闹,而后就是无数的人影从各处帐篷里涌了出来。
片刻之后,死气沉沉的营盘里便沸腾了,十几名骑士之后,汇聚着越来越多的人影。有的惊诧异常,有的兴高采烈,更有的兔死狐悲找了关系好的军官商量对策。
何绍明这一手,再明确不过了,两个淮军大将,一个旗人都统,还有个北洋的幕僚,尽数砍了脑袋。。其他人等都得琢磨琢磨,连这几位何绍明都敢不请旨意就杀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敲山震虎!明摆着告诉营盘里的那些怯懦军官,有罪的,趁早滚蛋,别落在他何绍明手里;就是没事儿的,也得掂量掂量,日后对着小日本必须要死战。
十几骑沿着大营缓缓而行,刚刚走到一半,后头更大的嗡嗡声就炸开了。只见,一队千多人的关东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营门口开了进来。
这支大军和大家见惯的清军是截然不同的气象,戴着棉帽的士兵,依旧可以看出来没有辫子,结实而整齐,队列严整,只是滚滚向前。军官年轻而剽悍,骑在马上,下巴都快扬到了天上。精悍得刺得人眼睛疼。这支军队更从上到下,都有一种百战归来,而且是百战百胜才打造出来的骄傲昂扬的气概。。队伍开进过来,卷起地是满天的雪泥。带来的也是满天的杀气腾腾!
开进来之后,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就仿佛是为了示威一般,跟在骑兵之后,缓缓寻营而去。
前有人头震慑,后有大兵示威,当即那些个带队的军官就乱了。一个个纷纷汇聚到帅帐里,去问老将军宋庆讨主意。
“宋帅,钦差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咱们是败了,可旅顺那么坚固,淮军那么精悍不也是让小日本一天攻下了?咱们可是拼了两天出头!”
“狂妄!目无君父!不请旨意就砍了朝廷大员,他何绍明眼里还有没有朝廷?”
“宋帅为我等做主!我等愿联名上书,向朝廷请了旨意查办何绍明!”
几个吵吵最欢快的总兵、都统,都是当日最先溃败的那一拨人,心里头没底,嘴里头反而说个不停。。而下座,徐邦道等一众勉力战事的将佐,面色则要平和的多,只是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
打心眼儿里,徐邦道等人就瞧不上这些个害群之马。当日若是齐心合力,旅顺岂能那么容易就丢了?前些天要不是这些人带头逃跑,整个盖平防线又怎么会那么快崩溃?在他看来,有这些人在,反而拖了后腿。
上座,白发老将军宋庆额头缠着绷带,吊着膀子,面色苍白。也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后来越说越不像话,老将军这才变色,用完好的左手猛地一拍桌子:“够了!”说话间已然站起了身,大步流星走下去,挨着个巡视着方才开口的将佐,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那些人发毛,只对视了一会儿,便有些亏心地垂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