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八月初。</p>
今日神都城，多云转阴。</p>
天蒙蒙亮，微风吹在脸上，很是轻柔舒适。</p>
文武百官在鼓声中，穿过端门，按照官职于台阶立定。</p>
武三思一身太子衮冕，紫袍金玉带，孤零零地站在最前方。</p>
崔玄暐盯着这道略显虚弱的背影，皱了皱眉。</p>
他上前几步，装作不经意地说：</p>
“殿下，东宫传出风言风语，说你虐待几个王妃？”</p>
“谁敢妄议孤的家事？”武三思眼神晦暗，露出一副冷酷模样。</p>
听着带有阴气的声音，崔玄暐依然有些不适，他面露不虞：</p>
“殿下，收敛点吧，你是帝国储君，切记谨言慎行！”</p>
武三思没有回答。</p>
崔玄暐望着他：“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p>
“人总是会变的。”武三思阴沉地回答。</p>
崔玄暐缄默片刻，眼睛射出锐利光芒，沉声问：</p>
“殿下，一个月前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p>
这个问题，朝野都在揣测。</p>
如果刺客是张巨蟒授意，那武三思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回归东宫？</p>
陛下盘问他时，他语焉不详，似在掩盖。</p>
关键是至此以后，武三思性情大变，整个人格外阴沉，又传出殴打王妃的谣言，简直陷入病态了。</p>
听到这话，武三思面不改色，精神却几乎崩溃。</p>
那一晚，是一个惊悚凌辱的噩梦！</p>
每次想起，就仿佛利刃在绞动他的心脏！</p>
“孤死里逃生。”武三思克制情绪，言简意赅。</p>
崔玄暐对回答不满，冷着脸问：“殿下，那过程是……”</p>
话说一半，武三思双手拢在袍袖里，步履缓慢地走开了。</p>
崔玄暐站在原地，有些恼火。</p>
如果不能控制这个傀儡，很容易危及世族的谋划。</p>
现在连武三思性情都摸不透，谈何彻底掌控他？</p>
“哎呀，你说张巨蟒在做甚？”</p>
队列中，有官员忍不住好奇地问。</p>
身旁同僚喝了一声：“莫提乌有先生！”</p>
周遭官员相继点头。</p>
乌有先生，就是朝堂给此獠取的外号。</p>
顾名思义，张巨蟒就是子虚乌有，是捏造出的人物。</p>
世上根本就没有张巨蟒！</p>
一直给自己灌输这个念头，心情就会变得愉悦。</p>
自我麻痹虽然可耻，但效果还是很好。</p>
朝堂甚至觉得陛下同样抱着这个念头。</p>
反正张巨蟒去长安了，只要不下起兵檄文，此獠爱怎样就怎样，甚至裂土做诸侯也不是不行。</p>
陛下黔驴技穷了，杀又杀不了，还遭到反噬，每次都被张巨蟒弄得灰头土脸，皇权被再三践踏。</p>
为今之计，唯有装聋作哑，盼望张巨蟒不要闹出动静。</p>
或许此獠真的安于现状，到现在，长安那边依旧风平浪静。</p>
连一点浪花都没有掀起来。</p>
“铛！”</p>
“铛铛——”</p>
嘹亮的钟声打断群臣思绪，文武百官秩序井然地走进紫宸殿。</p>
武则天并未让诸公久等，很快，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登上御座。</p>
正常奏对后，武则天凤目微眯，望着朝殿，缓缓道：</p>
“朕有意恢复李旦的爵位，诸位怎么看？”</p>
朝殿陷入沉寂。</p>
相王一家前几天结束流放生活，回到神都。</p>
陛下迫不及待恢复相王身份，绝对不是舔犊情深，应该是有什么政治目的。</p>
群臣似有默契，齐齐将目光投向武三思。</p>
从利益角度，武三思应该会恐慌愤怒，保不齐会心态炸裂。</p>
相王复起，对储君位置威胁很大，他最该持反对意见。</p>
可冗长的安静过后，武三思一动不动犹如阴森的雕塑。</p>
他的一张脸神秘莫测，外人丝毫揣摩不出他的心思。</p>
武则天隐蔽的看了武三思一眼，心情复杂。</p>
这人最近越来越诡异了，朕会不会养虎为患？</p>
武则天声音清冷威严：</p>
“看来诸位都很赞同，那朕即刻恢复相王身份。”</p>
话音刚落。</p>
“报——”</p>
殿外羽林军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站在殿口，朗声道：</p>
“陛下，长安来信，八百里加急。”</p>
静！</p>
安静！</p>
大殿一时落针可闻。</p>
听到长安两个字，群臣紧绷的弦陡然被拨动，心里涌起极为不详的预感。</p>
张巨蟒的第一个动作来了！</p>
武则天按下心中恐惧，想说话，却仿佛被人卡住脖子，一下子哑掉了。</p>
过了很久，她竭力平复情绪，强装镇定地开口：</p>
“传上来！”</p>
“是。”殿前羽林军应了一声。</p>
他弯着腰，搬进来厚厚一沓书籍模样的东西。</p>
群臣愕然。</p>
这些全是急报？</p>
难不成长安被炸毁了？！！</p>
苍天！</p>
张巨蟒，长安百万百姓因你而死，这些冤魂厉鬼，纠缠不休，你就算轮回也无法消除业孽！</p>
就在一些大臣悲愤欲绝之际，骤然听到惊呼声。</p>
声音竟是从御座上传来，陛下手持大纸张，一脸惊骇。</p>
见状，武三思踱步到殿前，从厚厚一捆上抽了一张。</p>
于是乎，从首相狄仁杰开始，群臣纷纷去拿纸张。</p>
朝殿乱作一团，一刻钟后，几千个官员人手一张。</p>
大纸张，一页相当于四本书大小，足足刊印了八页！</p>
气氛瞬间沉寂。</p>
群臣粗略浏览一下，满篇错落有致的馆阁体小字，看着很舒服。</p>
最上方赫然是四个加粗的大字——</p>
《两京周报》！</p>
“哗！”</p>
朝殿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哗然声，如同惊涛拍岸，顷刻间席卷了整个朝殿，久久不息。</p>
周报？</p>
这是何物？</p>
张巨蟒究竟在酝酿什么滔天阴谋？</p>
这种东西简直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p>
两京，自然是指神都帝京和长安陪都。</p>
周报？</p>
难道是类似于“旬”，代指时间？每隔多久发行一次？</p>
群臣沉浸在报纸里，往下看去。</p>
【第一期，零售价五文】</p>
嚯！</p>
满殿霍然！</p>
五文？</p>
张巨蟒这个贪污腐败的恶獠！</p>
得益于此獠惊世骇俗的印刷术，朝廷花了很大力度普及教育，如今一本书才卖三文。</p>
它这就想卖五文？</p>
借文化学识敛财，着实可耻！</p>
不过众人神色有些戏谑，从这个细节可以推断出此獠的状态。</p>
奢靡享乐！</p>
大概是长安莺歌燕舞的生活消磨了此獠的斗志，变成一头贪得无厌的貔貅！</p>
群臣继续看下去，这时呼吸明显急促起来。</p>
【本报总裁张易之】</p>
【主编沈佺期】</p>
【副主编钟绍京】</p>
【小编韦育、阎闻喜、陆正严……】</p>
震撼！</p>
上面一个个人物的名字，着实惊到了朝堂衮衮诸公。</p>
沈佺期是谁？</p>
诗歌七律奠基人！</p>
使七律体制开始规范化，他对诗歌有着划时代的贡献，堪称诗坛宗师！</p>
而钟绍京呢？</p>
闻名天下的书法家，画家！</p>
更是三国魏国太傅、著名书法家钟繇的第十七代世孙！</p>
站在朝殿最后面的官员，悄悄后退几步，转头注视着偏殿。</p>
那里的门榜、牌匾、楹联等，尽是钟绍京的墨宝手迹啊！</p>
这样的顶级文人，竟然叛变朝廷，投靠张巨蟒了？</p>
太惊悚了！</p>
还有韦育，那可是京兆韦氏的族长，庐陵王王妃的亲大伯，这样地位崇高的人物，却只是区区一个小编？？</p>
他后面的那些人，皆是京兆士林鼎鼎有名的大儒！</p>
从何时开始，张巨蟒笼络了这么多大儒？</p>
自诩衣冠风骨的这群人，甘心做恶獠的门下鹰犬？</p>
群臣都很清楚，既然跟张巨蟒的名字捆绑在一起，那他们的立场就偏向此獠了。</p>
御座上，武则天一张脸阴沉如水。</p>
犹记得那个陆正严，曾经一口一个牝鸡司晨，所谓妇人是乱政之本。</p>
现在跟条哈巴狗一样，对着张巨蟒摇尾乞怜！</p>
“陛下，一定是此獠用威逼恐吓的手段。”</p>
崔玄暐声音沙哑，带着丝丝愤怒。</p>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士林大儒会靠向张巨蟒！</p>
御座上没有回话，崔玄暐深吸一口气，目光回到报纸上。</p>
介绍完《两京周报》负责人，接下来就是报纸具体内容。</p>
上面分了好几个栏目。</p>
最左边的框框里，便是第一个栏目。</p>
【朝廷动态】</p>
上面排列着人名和官职，都是近期选官任职的情况，而且还有目前朝堂空缺官职的摘选。</p>
群臣面面相觑，皆感到匪夷所思。</p>
其一，此獠果然在窥探朝中局势。</p>
其二，以后想知道朝廷政局，直接买份报纸就行了，那吏部通告的意义何在？衙门书吏作用在哪里？</p>
群臣终于感到一丝不妙。</p>
他们脑海里滋生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p>
手上拿着的报纸，就像一块巨石坠入湖底，会在天下掀起惊涛骇浪，甚至改变一个时代！！！</p>
群臣敛去惶恐情绪，继续看下去。</p>
栏目二——政令点评</p>
竟然全部变成对话形式。</p>
【小编甲：“总裁，帝国首相狄仁杰提出盐法变革，陛下予以支持，您是怎么看待的呢？”】</p>
狄仁杰目光沉凝，心跳差点漏跳了半拍。</p>
【小编乙：“狄公提议，废除官营官销，实行民制官购商销的间接专卖制，对百姓有什么影响呢？】</p>
【张总裁：“我先下定论，这是个好政策。”】</p>
【“建立一套独立于地方政府的盐政管理，丰厚的盐业收入基本归中央所有，中央有预算就能调度钱粮，最后百姓受益。”】</p>
【“狄公不愧是贤相！”】</p>
殿内的狄仁杰眼底罕见的有一丝得意之色。</p>
能被中山王夸赞，而且通过报纸能让天下知晓，不得不说很让人愉悦。</p>
群臣表情僵硬，他们透过文字，都能看到张巨蟒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模样。</p>
你这恶獠凭什么点评朝廷政策？</p>
晦气！</p>
不过他们迫不及待看了下去。</p>
【小编丁：“凡事有利有弊，敢问总裁，这个政策有什么让你担忧的隐患呢？”】</p>
【张总裁：“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p>
【长安一家衣料铺，掌柜最近忙碌，便让伙计全权看店。】</p>
【早上，来了一个顾客，顾客要八匹绸缎。】</p>
【伙计有些大舌头：“客官，这几匹绸缎加起来四……四贯。”】</p>
【顾客不信：“什么？十贯？”】</p>
【伙计纠正道：“是四贯！”】</p>
【顾客怒了：“竟然卖十四贯，好啊你，宰熟！”】</p>
【伙计急红了脸：“不是十……十四啊，是四贯。”】</p>
【顾客破口大骂：“苍天啊，脸都不要了，卖四十四贯！】</p>
【说完顾客跑远了，大喊着报官抓了这个奸商，从那天起，衣料店生意萧条，半个月就关门倒闭了。】</p>
【小编丁：“总裁，我似乎有点懂您的意思了。”】</p>
【张总裁：“这个政策关键就是基层执行官吏，一旦他们企图提高盐价来讨好上司，进而过得晋升之资，那结果适得其反，会导致私盐泛滥，朝廷收不到足够官盐税。”】</p>
【小编丁：“那总裁有什么办法能掐灭这个隐患呢？】</p>
【张总裁：“实施这个政策之前，需要一个铁腕人物，必须先清洗官吏中的害群之马！】</p>
朝殿如坠墓窖，气氛几乎凝结。</p>
群臣遍体生寒，感觉一股恐惧席卷全身。</p>
他们能看到这报纸，意味着长安百姓都看到了，那百姓还会支持这个政策么？</p>
文人的笔能杀人！</p>
报纸向朝堂诠释了这句话。</p>
狄仁杰神色复杂，他原本满怀信心，如今却遭到沉重的打击。</p>
自己是铁腕人物么？</p>
也许以前是，可现在执政手段明显中庸了。</p>
说难听点，就是懦弱。</p>
自己顾忌太多，想着不在史书上留污点，不得罪人，致仕后能给子孙铺路。</p>
陛下需要他，所以不会说。</p>
中山王一针见血指出问题，隐晦的表达对政策的不看好。</p>
这一刻，狄仁杰打退堂鼓，手捧报纸出列道：</p>
“陛下，中山王所言极是，老臣的提议有欠妥当。”</p>
轰！</p>
轰轰——</p>
犹如平地起惊雷，群臣目光有浓浓的不可思议之色。</p>
还没颁布，已经胎死腹中！</p>
连主导者都退缩了，盐法改革怎么进行得下去？</p>
就算改革，阻力也会超乎想象的大！</p>
经过张巨蟒的一番评论，在座哪位敢去触碰？</p>
万一盐法改革失败，那就要沦为天下百姓发泄的靶子！</p>
甚至被钉在耻辱柱上，致仕后都没脸还乡，回去了都得承受父老乡亲们的唾沫星子。</p>
念及于此，每个人都是脊骨发寒。</p>
要说铁腕级人物，恐怕也只有此獠了。</p>
御座上，武则天脸庞越来越难看，她冷声道：</p>
“准！”</p>
说完狠狠攥住报纸，指节泛白。</p>
这时，御史台宋璟沉着脸出列，义愤填膺道：</p>
“陛下，张巨蟒在妖言惑众，朝廷不可不查。”</p>
又有监察御史跳了出来：</p>
“是极，报纸将沦为此獠控制社会舆论、控制民意的工具！”</p>
“没有朝廷的审查特许，此獠凭什么说这些话？”</p>
“朝廷不认《两京周报》，必须下令摧毁，谁敢购买，抄家灭族！”</p>
群臣闻言撇了撇嘴，你们认不认有屁用？</p>
人家张巨蟒早就超脱皇权之外，还需要咱们这群蝼蚁的认可？</p>
再说摧毁，很简单的道理，源头不堵住，怎么清理水渠都没用。</p>
谁又敢去堵住张巨蟒这个源头呢？</p>
他们也清楚御史台为什么愤怒。</p>
张巨蟒轻飘飘几句话，就将朝堂近来最重要的政策给否决了。</p>
那风闻奏事的御史沦为废物了，御史台这个部门没有存在的必要。</p>
你们在朝堂吵得喉咙干哑，百姓也不知道啊。</p>
张巨蟒挥挥笔，就能让天下皆知，把利弊呈现在百姓面前。</p>
“邪教！邪教啊！”职业喷子陈子昂则不留情面，咆哮道：</p>
“张巨蟒在创立邪教，招揽天下信徒，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存，必须立刻扼杀《两京周报》！”</p>
群臣闻言叹了一口气。</p>
这次戳到身为御史的陈子昂痛处了，不过再怎么抵触报纸都没用。</p>
终归要回到矛盾的本质——</p>
张巨蟒不归朝廷管！</p>
他们也懒得再听御史聒噪，继续看着手上这份足以改变天下的报纸。</p>
【小编甲：“总裁，崔玄暐相公提议的商税变动，您怎么看？”】</p>
【张总裁：“我怎么看？当然是躺着看。”】</p>
【“崔宰相屁股坐到世家那里了，他的政策受益人是谁，懂的都懂。”】</p>
【小编甲：“总裁这话有点委婉啊。”】</p>
【张总裁：“呵呵，我这种小人物，当然怕得罪门阀望族代理人。”】</p>
殿内的崔玄暐脸庞涨成了猪肝色，内心感到浓浓的羞辱。</p>
可恨啊！</p>
张巨蟒这个畜生，为何不去死啊！</p>
短短几句话，就将他跟最底层黎庶对立起来。</p>
只要看了报纸的百姓，都知道朝堂有个世族宰相，做事只顾世族利益，丝毫不管百姓死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