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了一夜的西风,黎明时竟飘起了鹅毛大雪。()九月的光景,终南山上夏意未退,却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包裹,间或露出一些深绿,但再也看不出半点金秋的气象。
风萧萧,青山矗立,素裹银装,一道白虹穿日而过,在半空中留下了鲜亮的影子。
白虹贯日是一种罕见的气候现象,在史书上有过记载,但却不多。聂政刺韩怀时有过,荆轲别姬丹时有过,董卓鸩少帝时也有过,有高人说,白气乃西金之气,主杀戮,天现白虹,必有星陨。或许是受这罕见天象的影响,一曲原本清婉悠扬的“当归”也被薛燃之弹得铮烈激昂,峻急奔放,刚劲的琴声里隐约透着金戈铁马的嘶鸣之音。
薛燃之喜欢在雪地里弹瑶琴,倒不是为了装酷,只是面对着一片苍茫的洁白,心中能分外宁静些。这样的心境已经不多了,所以他弹得格外用心,琴声朗朗而至,浑如天籁,若是有人远远闻见,但觉此琴音美妙无比,但却决然分辨不出这琴声是从何处传出。
落雪洁白,看上去纯洁无暇,却又是最容易污秽。又有谁能够想到,今日之后,这漫山白雪却会变成遍地血腥?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在雪地里弹琴了,右手或托、或擘、或抹、或挑,左手或吟、或猱、或注、或撞,音调变化。但不知为什么,这首演奏了无数次,闭着眼睛也能奏出的《当归》曲,此时用心弹奏,杀气渐浓,琴音却显得有些散乱了。
薛燃之,江湖上公认的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七岁学武,九岁练剑,二十岁下山,纵横江湖十余年,横扫天南地北的各路高手,未尝一败。三十岁另辟蹊径,自创逍遥劲,更使得一身武功臻至化境,成为震古烁今的一代武学宗师。天下之大,世人皆言能敌薛燃之者,也唯有蜀中剑仙易寒风一人而已。所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有了“暑夜寒风起,雪天火难燃”的说法。
薛燃之和易寒风曾交手数次,各有所长,却从未分出过胜负,奈何往日旧交,变成了今日宿敌。听着远方慢慢走近的脚步声,薛燃之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从元大都逃到这里,一路忍饥挨饿,原本就不轻的伤势显然又加重了几分,不分昼夜连续跑了三天三夜,虽然他内力深厚,但两条腿终究是血肉之躯,又怎么比得上沿路不停换马的追兵?
来到这终南山上,薛燃之再也不想跑,也跑不动了。既然还有能力为自己选择一块埋骨之地,他当然要回到这片生长了二十年的土地,这里有他少年时听过的风,饮过的泉,弄过的月,采过的果,还有那长眠于此的,自己深深爱着的人。
《当归》、《当归》,田园将芜胡不归,可放眼今日山河,早已经支离破碎,又岂是一个田园将芜所能概括?
随着铮铮响于四野的琴音,群山之间,有一人缓缓走来。来人是个四旬出头的男子,着玄色长袍,蚕眉如刀,朗目含星,长袖飘洒,携一柄五尺来长的七星剑——此时薛燃之虽然紧闭双眼,但从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中便能听出,这是自己的老对手,易寒风来了。
来到薛燃之身前十余丈处站定,易寒风没有过分紧逼,却背后的长剑取下握于左手,两脚丁字形站立,似乎是在倾听对方的琴声。忽然,薛燃之右手挑弦时用力稍大,“噔”的一声把一根琴弦挑断了。
易寒风有些愕然,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薛燃之长叹了口气,右手猛的一挥,把剩下的六根琴弦全部弹断,摇头说道:“子期闻琴而伯牙弦断,想不到让薛某断弦的人却是你。”
易寒风有些尴尬,用手捏住胡子干咳了两声,颔首笑道:“三年前一别,想不到今日方得重逢。雪地抚琴,千钧危卵却稳如泰山,薛燃之风采依旧,逍遥散人名不虚传。”
薛燃之黯然一笑,反问道:“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我今日落魄至斯,还有何风采可言?”
易寒风道:“大都一战,贤弟所向披靡,先是斩杀了三百多名大内高手,后又在大元五千铁骑的围追堵截下全身而退,大有当年常山赵子龙之风,有此一战,薛燃之大名可垂千古。”
薛燃之摇摇头说道:“自古只有屠龙的勇士,未闻有杀狗的英雄。我杀蒙帝未果,反身陷重围弄了自己一身伤,追风马死,无为剑折,却只宰了几条看家狗,输了就是输了。”
“英雄时事,哪里是一个胜负可定?况且能从大都全身而退,你没输。”
“输赢成败,岂能由他人月旦闲评?孛儿只斤·忽必烈不死,我没赢。”
“你还是放不下”易寒风叹道:“赵显已经降了,张逆也伏诛了,连文天祥都死了,今年已经是至元二十一年,宋早就完了!如今大局已平,天下安定,四方臣服,而你还在坚持,你究竟想得到些什么?或者说,你辛辛苦苦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你可知道我为何来到这里?”
“因为这里是你师门所在?”
“昔日的师门早已经烟消云散,终南山,不过是一个地方而已。”
“因为这里是你的家?”
“我浪迹天涯十余年,普天之大何处不可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