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烟哭了。当绯烟还是景国北方贫苦佃农的女儿蔡二香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为了明天的晚饭和爹爹的肺痨而哭,当她成为了上都城最受欢迎的红牌娘子的时候,舞弄眼泪与笑容正是她的职业技能,她也无数次地为了珠宝、金银和男人的心而梨花带雨过。而为了自己而哭,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于是她哭得酣畅淋漓,先是泪珠含眶,然后是双肩抽动,最后嚎啕不止。倒是施骊,捧着罪魁——一件绯红的新娘礼服,站在学士府的花厅里,被这出乎意料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
这已经是施骊第八次上学士府了。经由大理寺少卿穆少游从中穿针引线,苏学士和绯烟同意了由施骊来全权负责他们的婚礼,而经营婚庆,正是施骊想到的新的增长点,豪门富户不容易接受新事物,一般人家又难以做得有动静,苏学士这个这桩单子就无比恰到好处。第一次上学士府的时候,施骊也是做足了功课的,不但问了陈妈和吴问景很多景国的婚俗和礼仪,还派翠儿去打听了绯烟的爱好、经历等等。一切都与前世的提案准备类似。出乎意料的是,苏学士和绯烟对她做的每一项设计和安排都很满意,而她原以为见多识广、备受娇宠的花魁娘子肯定要提出一大堆的刁钻问题和非分要求的,而作为老好先生的苏学士肯定会纵容他的准新娘,然后让她不断的改来改去,跑东跑西,忙得四脚朝天方休。
有了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充分的沟通作基础,施骊更可以大展拳脚了。不但学士府所有的仆役都、素心斋所有的伙计丫环都被征用,还从穆少游府里拆借了若干家丁。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施骊便带了为绯烟准备的礼服上门,让她试衣修改,谁知就惹得她痛哭了一场。
“妹妹不要着急,这是姐姐我高兴啊!这么美丽的裙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啊。”哭过之后,绯烟看出了施骊的不安,连忙解释道。虽然她曾经是花魁娘子,艳名远播,但洗尽铅华的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纤细、异常清秀的女孩子罢了。她的喜悦之泪让施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有所触动,刚开始接触这一对,何尝不是抱着一丝猎奇和窥伺的心理,现在绯烟找到归宿的喜悦也让她微微感动,决定一定要让这场敢为天下先的婚礼尽善尽美。
几天之后,景国的各个显贵高官都接到了学士府专人送出的一张特别的请帖。礼部尚书张同方拿起张府管家送过来的帖子,只见一张粉红色的厚实的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两朵并蒂莲花,笔法洗炼,可不就是出自书画大家苏学士自己的手笔,打开一看,是七日后的晚间举办婚宴的邀请。“大概因为新娘子众所周知的尴尬身份,才没有用大户人家娶正房的大红色,也没有选娶正房的白天办事,这个苏老头倒是既循礼又风雅啊。”张尚书在发作了一通职业病之后,把管家叫来吩咐说:“七日后苏学士府有宴会,到时候我先不去,你帮我在门口看着,有谁到了速来回我。”管家自领命去了。
这天吉时已到,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从巷口到学士府门口已经燃起了一列泛出淡淡粉色的灯笼,大门已经打开,门上贴着红红的喜字,几个身量一般高大的小厮着着墨绿衣裤,站在门口迎客,看上去真是既体面又喜庆。只是现在苏府的气氛离喜庆还差得很远。诺大的花园里,早已摆下了不下二十桌,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却只有穆少游等几个门生上门道贺,算上去不过十来个人。这边即使是一贯颇有名士风骨的苏学士也有点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在厅里踱来踱。散出去两百多张帖子,竟然才来了十几个人,今天还拉了这么大的场面,精心准备了十几天,世态炎凉啊!别人不来倒也罢了,那几个平时一同舞风弄月的文友呢?那些问他讨书讨画的时候出尽百宝的豪商呢?他们势利倒也罢了,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老夫今天不过是娶了个俗人不能容忍的女人,就能如此驳我的面子,要是惹了官司,这些人还不全跑得远远的了。他越想越生气,几乎就差急火攻心,晕死过去。穆少游在一旁劝道:“老师莫急,真是时候还没到,您先坐下休息一下吧,等一下客人都到了,就该忙了。”苏学士沉默半晌,说:“先不要让绯烟知道,否则她该着急了……”穆少游应了,也是心急如焚,额角也慢慢沁出汗来,暗暗念到:“那个小祖宗也说了要来,怎么现在还没出现?”
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苏府对面的茶楼里,二楼的铺面上坐满了人,他们互相不说话,也装作彼此没看见,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大门的一举一动。从他们面前喝空的茶盅看,他们已经坐了很久。这些人就是各府的管家、主事,被主人家派来这里见机行事的。已经快到时辰了,也没见什么客人上门,看来可以回府禀报了。已经有几个心急的主事忙不迭地先走了,楼下很快空出几个座位。张同方府上的管家见有人走了,暗骂一句:“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就走了,真是耽误主人家的大事。”他今天午饭后就到了这里,抢占了最好的位置,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有点松懈,觉得今晚苏府的宴会怕是真要黄掉了,然而多年见过的大世面让他坚信,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突然之间,他发现苏府门口几个迎客的小童猛地打起了精神,不禁心里一振,从窗棂的空隙里看过去,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正缓缓向苏府驶来,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暗叫一声不好,便箭一般的冲下楼去,一路踢倒凳子无数。
这时绝对是达官贵人们检验管家实力的时候。一流的管家,就如先前的那位,仅凭一两条蛛丝马迹就能判断出大势,然后第一时间排除万难去通报主人。二流的管家,在那辆马车驶近的时候,一眼看到了角落里的触目惊心的小小家徽,然后飞奔而去。三流管家,非要被前辈们的举动搞得心里惴惴,然后听到一声响亮的通报“潜少爷到”,这才屁滚尿流地跑开。至于那些因为太惊惶,跑得慢,还来得及看到另一辆华丽丽的马车驶过来,听到一声通报“源少爷到”的,基本上就是不入流的管家了。要说超一流的管家,还是张同方府里的那一位,他不仅最先看出门道,还来得及在飞奔回府的路上通知手下小厮去通报与张府交好的各府。
随着各个管家们及时返回府上,顺景山下一片忙碌。有早备了衣服、贺礼、马车,就等信号一起就穿戴整齐从容出门的,有猝不及防临时抓瞎的,还有根本没收到请帖也备了厚礼准备去硬闯的,总之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很快马车挟裹着人流往同一个方向流去,惊起鸣蝉无数。好一个热闹的夏末傍晚。
随着两位贵人前后脚进门,苏府设宴的花园里顿时热闹起来。第一个出现的自然是礼部尚书张同方,只见他身着一袭光鲜的丝袍,神清气爽,满脸堆笑,携了妻女,后面跟着家丁若干,抬着他的大四样贺礼,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苏府。张同方先向苏学士拱手道贺,接着解释道:“临出门才发现马车轮子坏了,居然来得比两个贵人还晚,还望学士恕罪。”再说苏学士,最是名士脾气,见礼部尚书亲自告了罪,心里一高兴,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亲热地把张同方迎了进去。紧接着顺景山下的大队人马杀到,他果真是像穆少游先前说的那样,开开心心地忙开了。
后院,珠儿急匆匆地一溜烟跑了进来,附在施骊耳边悄悄通报了院子的最新情况,施骊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了下来。半晌,她揉了揉脸上僵死的肌肉,才想起一直瞒着绯烟前院的情况,新娘子估计心里也正忐忑呢,连忙转身进到屋里,对绯烟说:“院里客人真多,丫鬟小厮们都快忙不过来了。”“是吗?”盛装的绯烟艳光四射,粲然一笑,放下心来。旁边正忙着替她整理发式的季思思可着急了,连忙说:“小姐不要动,这个百鸟朝凤髻就要好了。”这个季思思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帮施骊梳头的姑娘,这次也请了过来大显身手。施骊看绯烟就要打扮停当,便又嘱咐了几句要紧的,便往前院去盯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