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鸡的心猛地一跳!
他早觉得自己这位主上来历非同寻常,说话做事也有奇异之处,想他会不会有些秘密。却没料到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时候,此刻被他说出来了!
但他强行平复了心情,不叫自己显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至于旁的妖魔——除了几个有心人——既未与李云心接触过,也就没有山鸡这样的疑惑。既无疑惑,感触也就不深。光是这世上都有许许多多他们不曾知晓的秘密,听到他说“来自天外诸天”,便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毕竟……一年之内成就太上境界这种事,可远比来自什么别的世界震撼多了。
便听李云心继续说:“在那天外天的世界,亦有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帝王祭祀,与这世间一般、用三牲太牢。可民间祭祀用不起三牲,便用狗。又往后,则用草扎了草狗出来,替代活狗。这东西,便叫做刍狗。”
“刍狗一物,祭祀之前神圣无比。百姓扎了它出来便恭谨地放好,碰也不敢多碰。可等祭祀事了,便随意丢弃了。草扎的玩意儿,并不珍贵。谁会再多看一眼。”
李云心顿了顿,说:“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说天地无私。看世间万物,无论草木人畜,都是一般的。譬如那祭祀之后丢掉的刍狗,都并不关心。可都不关心,也成了都关心——天地之间气息鼓荡,犹如风箱。万物生长兴衰循环轮回,永不枯竭。这不仁,便是大仁。”
他说到此处,身边那一树月照忽生绿叶,花朵绽放。
而隐藏各处的妖魔们听他如今竟真是在讲法、且开口就是如此宏大气象,便稍微放了心。
——都晓得李云心从前行事的风格的。乃是出了名的歹毒狠辣。如今竟似乎转了性子,变得和善起来。于是城中小妖慢慢自房舍里走出,远远聚在本是乔氏大宅废墟的草地上。
皆不敢造次,温顺地各寻地方坐了。他们也不晓得“听法”时该如何听、如何做,只晓得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许多事虽一知半解,但先记下就好。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又说:“之后,还有一句话。叫做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圣人的境界,与天地的境界,差别在何处呢?便在此处。”他略一抬手,便从身边的枝子上摘下一瓣月照。捻花说,“圣人不仁,却有小仁。譬如我如今见这树可喜,便叫它开出花来。我见这渭城可喜,便叫它春回大地。天地不仁中包括草木土石,圣人的不仁中,却只有生灵。至于旁的,并不在意,也谈不上视之为刍狗。”
“圣人对待天下生灵,无论人类还是妖魔,也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私。他对生灵有大仁,可亦如我一般有自己的喜好选择,相比天地之境便稍逊一筹。”
山鸡在静听。可在这时候,却从天上落下十几个大妖魔来。他们一落地,那草地上的小妖便纷纷躲开、为他们腾出了地方。其中一个妖魔像是通人情的。落了地便向李云心深深一拜,开口问:“龙王,你说的这圣人,可与玄门那些太上忘情的圣人不同。这又何解?”
李云心不看他,却看山鸡。
鸡精了然,便道:“请主上为我解惑。”
李云心才开口:“玄门所修的,都是邪道。玄门的所谓太上忘情,也是邪道。他们并非太上,而是太下。太下不及情。”
群妖一阵哗然。却并非惊诧、不赞同。而是……自有玄门数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公然将玄门斥为邪道。且不是某些妖王在自家洞府中忿忿叫骂,而是经由一位太上强者之口说出来的!
这叫他们体会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才意识到这位正在说法的李云心……是妖魔!乃是他们这一边的!
“何谓太下不及情?便是指那些玄门圣者。”李云心语气稍冷,“寻常人,乃至你们这些化了形的妖魔,都是可以钟情的。你们没有大仁,却有自己的喜好。你们心中没有天地众生,却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因而可以寄情,也能略窥些天地之境、太上之境。”
“然而寻常人因为钟情,不知约束、收敛,将这情搞得混沌偏执,便是坏事。可更坏的,是玄门的修行法。”
“——要将这所钟之情,修为太下不及。是当真再无情感,如同行尸走肉。玄门中人以此为至尊,实则是最下品。”
“天地、圣人的不仁、无情,是至情之后的大仁。而玄门中人修行到头,便是无情之后的大恶,谓之不及情。二者看似相同,却有天壤之别。”
“譬如我今日讲法。无论来的是曾作恶的、幡然悔悟的、还是执迷不悟的,都一视同仁。可若是那玄门的太下之情,怕是要都杀个干干净净。”
问话的妖魔听了最后一句话,感到心中一寒。忙缩了头,连连道:“谢龙王解惑、谢龙王解惑……”
赶紧坐下了。
但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响在天空当中、自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天神在空中说话:“那么阁下,如今是真正的太上忘情了么?”
声音中挟着雄浑妖力,比李云心说话的声音更加响亮清楚,倒像是惊雷一般。不但这城内的妖魔听得到,就连人也听得到。
打昨日开始,山鸡便在城内发布命令。叫人暂且避开乔宅周边,以免扰了清净。但如今这渭城小,在这里往周围瞧还是能看到些临街的过往行人的。
如今忽然听到天上这一声,街上行人大多面露惊诧之色,抬眼往天上看。
山鸡转身厉喝:“哪来的狂徒?滚下来!”
但天上人不现身。只一笑:“你若是——”
李云心抬手,将指尖那一瓣月照花弹了出去。却如一个寻常人弹指间花一样,只飞出三四寸便失了力量,飘飘荡荡自半空落到地上。
然而天空当中、这渭城之上丝丝缕缕的浮云,却忽然被某种力量驱散——像是一滴洁净剂忽然滴到油膜上——瞬间被迫去了极远的天边,环成一个云环。那人只说出三个字,便重重一哼。
一个身影在半空中现形,狼狈地想要再次腾云。可似乎一切神通都被禁锢,手舞足蹈一会儿,还是跌落下来。
嘭的一声响,正落在草地上、砸出一个坑。
此时街上的行人们也都忽从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很快各自平静,继续做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