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衡早得了行文，新任江苏巡抚李安生会兼任江南制造局总办，李安生入京奏对时，也已得了朝廷的应允，将江南船坞改为江南造船厂。</p>
作为李鸿章的外甥，张佩纶的儿子，张士衡还是有他的独到之处的，很清楚朝廷出了这怪招，背后有着深层含义。</p>
想必是要对江南制造局大动干戈了吧？</p>
他是个清官，所以籍籍无名，对江南制造局驾驭也不够，不然的话当初他也不会支持局坞分家。</p>
让还算干净的江南船坞独立出去，也有他的功劳。</p>
看着这位比当年三十岁出任江苏巡抚号称最年轻巡抚的一代英才——尹继善还要年轻几分的抚台大人，他隐隐有些激动，有些期待。</p>
李安生同样也在寒暄的同时，打量着这位名人之后，他同时也是后世才女张爱玲的伯父。</p>
他将会将江南制造局建设成为远东最大的兵工厂，自然要重用他信得过的人，不然的话，给别人摘了桃子，那就哭还来不及。</p>
上海道如何运作他并不想多过问，在上海，他只关注两个，一个是江南制造局，第二个便是新的金融运作。</p>
"我这次已经求得程德全总督的同意，将金陵制造局并入江南制造局，大力改革，革除积弊陋习，无论什么陈规烂人，我一概扫地出门。"</p>
李安生的霸气侧漏让张士衡心花怒放，他刚才还为了面子，没有多提及制造局的弊病，可现在他却后悔了。</p>
只要能够真正让制造局的积弊一扫而空，那么他这个会办给李安生端茶倒水也是情愿的。</p>
不过，短暂的兴奋过后，他便开始怀疑起来，李安生行吗？</p>
这么年轻的巡抚大人，只怕官场上的那一套还没摸的纯熟吧，如何能够跟底下的这群蛇鼠之辈相斗。</p>
这些人要是勾结起来，是能够架空他这个实际上的总办大人的，所以过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逐渐的潜移默化。</p>
能够兼并金陵制造局当然是好的，至少对两个制造局都有好处，看来这次一个总督一个巡抚是要动真格的。</p>
金陵制造局比江南制造局更加的不堪，等级的森严，官场习气弥漫，封建官僚作风严重，致使企业管理不善，产品的废品率之高，浪费现象之惊人，种种腐败行为的泛滥，结果是企业生产进展缓慢，产品成本高，实效差，注定了无法达到朝廷举办军事工业的"制器自强"的目的。</p>
张士衡多少还是清楚金陵制造局的弊病的，也暗自庆幸，要不是自己这边争气些，只怕给兼并的便是他们。</p>
局坞分家之后，江南制造局一时之间受了刺激，吃拿卡要等现象稍微收敛了些，但问题还是很严重。</p>
冗官、冗薪、冗员、冗物，许多官员都是干坐在衙门里，只顾吃卡拿要，更有一大票的职员工人也是消极怠工混一天是一天，稍微有点关系的从官员手指缝里头吃点残羹冷炙，养着这么多的闲人蛀虫，这工资成本高的离谱，更有许多实权部门，吃回扣便算了，还每年报损机器原料无数，好好的机器也给故意报废掉重新采买，原材料本身就靠进口，不贵才怪，更无耻的是，许多机器、零件、物事买了来，也不知道有啥用，就堆在仓库里头，过段时间给报废掉。</p>
"积弊虽深，但冒然扫除，只恐底下不好安抚，闹起乱子来，影响了产量。"</p>
李安生冷冷的看了眼张士衡，这家伙就是胆略不足，不然的话，这制造局总办何至于仍然由苏松太道道台兼着。</p>
"不就那么点产量，一天十支枪都造不出来，还好意思谈产量。停产整顿，金陵制造局此刻只怕已经停产整顿了。"</p>
张士衡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来求道："抚台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p>
他刚才为着李安生的讽刺涨红了脸，正想着要顶嘴，一听到要停产整顿，立即软了下来。</p>
制造局是他的心血，心头肉啊，哪里能够轻易停产，这人心散了，队伍就更加不好带了。</p>
也的确，这一天十支枪都造不出来，毛钢产量也不过每年一千五六百吨，火药等产量也少的可怜，如何能够让李安生满意。</p>
更加让李安生恼火的是，这生产枪支型号过去一直没能定下来，造成机器冗杂繁多，子弹口径也是如此，现在生产"沪六八"，6.8毫米。</p>
张士衡也不想想，李安生一意孤行，难道程德全也跟着发疯？自然是留有后手的。</p>
李安生逼着张士衡领着他跟李平书两人到机器局里头转了一圈，除了江南船坞没去，汽炉厂，机器厂，熟铁厂，洋枪楼，木工厂，铸铜铁厂，火箭厂，库房等都去转了一圈。</p>
真是触目惊心，有些官厅里头居然睡觉的睡觉，闲聊的闲聊，下棋打麻将，居然还有人在官厅里头摆了酒菜小酌几杯，真是好享受。</p>
有些人见了张士衡自然是收敛了些，但有些人则依然故我，大模大样。</p>
"王采买，这次的两台剪板机实在是不能用了，怎么总办大人还没有签字？"</p>
"哦，德顺大人，这总办大人大概是贵人多忘事呐，要不咱们一起去劝劝？"</p>
张士衡在外头见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大咧咧的喝酒聊天，忽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真是怒火万丈。</p>
这王采买与德顺所说的剪板机报废一事，简直就是荒谬，才买了半年不到的机器，怎么说坏就坏了。</p>
要是跟他们较真，则攀咬管理不善，生产不当，东扯西扯，拉出一大堆的不是。</p>
总之，大家糊糊稀泥就算过去了，只要不太离谱，总算制造局还在生产，张士衡也不想太过较真。</p>
可是，这两个人当着李安生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制造局的老底捅了出来，真是让他痛心疾首，李安生本来就想要大刀阔斧，这回是想拦都拦不下了。</p>
当年为了防止吃回扣等腐败，李鸿章专门出台规定：所有采购都要经总办以及采买、支应、会计三个有关部门共同签字才能生效。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不兴咱来个集体腐败？沆瀣一气？</p>
李安生用眼神示意，洪老六上前将那王采买以及叫做德顺的督理拎了起来，一只手一个。</p>
"这里是官厅？抑或酒馆？"</p>
李安生慢条斯理的问着，完全没有语气波动，他可是气坏了，不过，对付这帮人，没必要自个气坏身子。</p>
"放开我，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活的不耐烦了么？"</p>
那名叫做德顺的督理是满人，自以为是关系户，常常将张士衡不放在眼里，看到张士衡带着偶尔露面的李平书过来，趁机借题发挥，至于李安生，给他自动忽视，以为是李平书的下人。</p>
洪老六将两人掼到墙上，冷冷的说道："大人问你们话呢，耳朵聋了不成？"</p>
他这几年杀人如麻，身上凛冽的杀气遮掩不了，让胆小的王采买连屎都吓了出来。</p>
"来人，来人啊，拿下这大胆狂徒。张士衡，你这孬种，居然放了这等恶徒进来，你想要造反不成？"</p>
李安生摇了摇头，说道："动不动就扣人家大帽子，真是无理取闹。这里是官厅，不是酒馆，成什么样子。来人，将这等酒徒拎出去，给他醒醒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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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老六提着德顺，将他扔到了外头的天井里，让护卫打了水，将德顺浇成了落汤鸡。</p>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之时，冰寒刺骨，这当头浇下去的水如同杀猪刀一般，让德顺这头肥猪嘶吼了起来。</p>
张士衡看着德顺肥胖的身躯在地上翻滚嚎叫，心中一片快意，虽然有些后怕，但是李安生的强势也助长了他的底气。</p>
洪老六上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问道："酒可醒了没有？刚才你是在官厅办公还是在酒馆喝酒？"</p>
德顺瑟瑟发抖，喘着粗气，不住的跳着脚，惊恐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p>
此时附近官厅的许多人都出来看热闹，有德顺交好的一干官员纷纷质问张士衡，甚至不乏侮辱言语，只是忌惮洪老六的凶威不敢上前。</p>
刚才有几个兵丁上来想要拿下洪老六，被他单臂扫倒了几个，这帮孬种哪里还敢上前。</p>
德顺一系的主心骨是叫做辅广的提调，他平日里作威作福，联合几个督理、采买、会计，以及各家厂子的主管，很有将张士衡架空的能力。</p>
"张士衡，这是为何？李平书，这可是你的下人？"</p>
辅广高大挺拔，颇有卖相，实际却一肚子的坏水，要不是张士衡拼命压制，只怕这制造局早给他们弄的乌烟瘴气。</p>
"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新任江苏巡抚李大人，还不上前参拜。"李平书身为江南制造局提调，自然清楚辅广的为人。</p>
辅广等人吃了一惊，他们之前也从京城得到消息，新任江苏巡抚将对江南制造局大刀阔斧改革，为此也商议过对策，那就是趁着李安生还没到任，赶紧多捞些好处，哪里想到李安生不去苏州，居然直接就到了制造局里头。</p>
怪不得他们始终没有等到苏州那边的消息，以为李安生还在去苏州的路上。</p>
辅广立即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向周围同党使了眼色，上前参拜，态度恭敬，丝毫看不出异样。</p>
只是辅广跪在地上的时候，眼神中满是怨毒，这李安生上来就要揭盖子，他以为这制造局还像黑龙江的那不入流的官场么？</p>
只是肚里一计较，他便有了对策，他要是真的想要一手遮天，只要联合几个同党而已，下面的人俯首帖耳，哪里会来管李安生是巡抚还是总督。</p>
这制造局是洋务，吃的技术饭，你巡抚大人总不见得亲力亲为吧？</p>
"这两人在官厅中饮酒作乐，渎职怠工，祸害极大，我不得不给大家上上规矩，这两人暂先革职，以儆效尤。还得查一查，这两人背后有没有贪赃枉法，若是不干净，别怪我辣手无情。还有，其他人也给我小心点，若有不法行为，严惩不贷。"</p>
李安生斩钉截铁，如同刀锋般冷冽的扫过许多人的脖颈，让他们脖子不自禁的一缩。</p>
这李二愣听说是杀人不眨眼蛮不讲理的主，看来果真如此，杀气腾腾的，可别有谁撞到他跟前去。</p>
辅广阴测测的冒出了一句："好叫大人得知，德顺可是庆亲王他老人家亲自委任的，只怕你今日革了他的职，不几日便会重新起复，这又是何苦呢？"</p>
他实在忍无可忍，革了德顺两人的职，对他妨害极大，他把持制造局大权，凭的就是这么几个骨干，而且，李安生话里头的意思明显是要赶尽杀绝，不留情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