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辫故作洒脱道:“时过境迁,还理会那些旧事作甚?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四处流落,忍饥受饿,总以为将来发迹了,就可以衣食无忧,终日地逍遥快活。可到了今时今日,虽是一身混入公门,正三品的顶戴花翎扣在了脑袋上,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谁知却又有了许多以前连想也想不到的苦处。看来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真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众人说着话就到了青螺镇街心。这古镇当中是个千年古刹,当年繁华鼎盛的时候,也是在灵州境内有名的一座庙宇,唤作瓦罐寺,里面供的是城隍老爷。如今早也已荒废多时了,只见庙门颓败,神路凄凉,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头、马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脑袋。
正在这时,半天里一个霹雳炸雷响起,震得古刹屋瓦颤动,满天布乌云,电闪又雷鸣,狂风发怒吼,大雨就来临。初是蒙蒙细雨,继而如倾盆覆瓮,恰似翻江倒海之势,雨雾蔽野太空迷。檐前垂瀑布,陆地把舟行,街市涌波涛,屋舍泡洪流,河道条条溢,溪巷处处通,须臾暴雨如注,顷刻悬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带着众人避入瓦罐寺。行军打仗之辈没那么多忌讳,到了庙堂里席地而坐,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就命营中团勇烧水造饭。
张小辫心里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间,见庙里还有道后殿,想要图个清静,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三人带着几个亲随,从廊下转到后殿门前,忽听从门里传来哞的一声牛鸣,不禁觉得古怪了,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里还会有牛?何况又是在这座荒废的古刹之中?
张小辫道:“这牛多半是哪个酒肉和尚偷来养在此地的,在破庙里杀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爷撞上了,正好给营中兄弟们炖锅牛肉,岂不强似啃那些粗硬干粮。”说着抬脚踢开殿门,往内一看,只见殿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地积尘,遍挂蛛网,神龛里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没了面目,门口的柱子上拴了一头青牛,角落里还搭着锅灶面板,锅里是生肉,旁边的箩筐里堆满了烧饼,看这摆设,倒似是个屠牛打烧饼的铺子。
这种铺子往常在青螺镇里再是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何藏在寺庙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张小辫等人都觉诧异,莫非是棺材里的僵尸成了精,在这开了间铺子宰牛炖肉打烧饼?
雁排李四出身绿林,胆智超群,从军以来杀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下,哪里会在乎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声,就要叫左右上前,把那头青牛牵出来,就地宰剥了吃肉。
张小辫习过《云物通载》,不仅能够相猫辨狗,连各种牛马也都识得。要论起名马良驹,往往价值巨万,其中的名目,无非是乌骓马、胭脂马、艾叶青、干草黄、火焰驹、青鬃兽、白龙驹、玉顶骥之类,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时候伯乐就懂得相马,这些个事体,倒也不在话下。
但要说起这相牛之术,想来其中只不过青牛、黄牛、水牛之分,体形虽巨,却多是用来耕田拉犁,相牛岂不是有名无实的屠龙之术?其实牛中也有吉凶丑恶之分,张小辫看出屋里拴的青牛极是怪异。原来凡是温顺健硕之牛,必定是“岐胡有寿,膺匡欲广”,也就是要额宽、角长,但这头无主的青牛,却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额底珠泉处都是旋毛,睫乱角偏,怎么看都是个怵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见有人进来了,就昂起首来,目露凶光,打着响鼻不断低鸣。雁排李四动了杀机,对张小辫说道:“三哥,某见得牛马多了,可从没看过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杀不可留。”
张小辫也奇道:“据说老牛常鸣,多半是腹中有宝之兆。”说着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牛背,想看看此牛究竟是衰末之牛,还是正值健年。凡是青牛,三岁生两齿,四岁生四齿,五岁生六齿,其后每一年,便接脊骨一节,不料刚把手放到牛背上,却触到一片片肉鳞。张小辫心下猛然一紧,才知道眼前这青牛根本就不是牛,他急忙低头去看地上跟在身后的长面罗汉猫,那猫正自张口欲叫,这真是“千惊万吓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