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之中,范仲淹背身而立,尹洙拖着病体,陪他呆站着。
良久,尹洙方道:“看来,希文兄真的累了!”
范仲淹身躯一僵,借着整冠的动作,隐晦地擦了擦面颊。
“是啊,累了!”说着,转身回到桌前坐定,端起一酒杯,一饮而尽!
只不过,原本酸甜美味的果酒,却怎么也品不出甘甜,满嘴都是苦涩之味。
尹洙艰难地挪回坐位,陪着他满饮一杯后,方悠然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希文兄,为国为民奔波半生,也该累了!”
“让师鲁见笑了!”
“何谈见笑?刚刚你若不起身打断了唐大郎,怕是弟也要出丑喽。”
范仲淹闻言,不禁苦笑出声,“这个臭小子,又着了他的道儿。”
“弟倒是觉得,这个‘道儿’,着的应该。”
“师鲁又要替那小子说话了?我看他还是给你做弟子得了。”
尹洙一乐,“兄要是舍得,弟是极为乐意的。”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一解胸中郁结。
笑罢,尹洙渐渐收敛神情,悠然道:“都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弟看来更像是人之将死,其心也明吧。”
范仲淹一怔,颤声道:“师鲁这是何意?弟疾虽痼之难除,但也非不治之症,万不可自抱自弃!”
尹洙平静地看着范仲淹,脸上无悲无喜。
“兄不必介怀,我的身体能撑多久,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生与死不过是另一种存在罢了。”
“”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也许是知道死期将近的缘故,所以,最近经常会换一个角度去审视自己,也跳出去用局外人的眼光看我们经历的种种。”
尹洙为范仲淹把酒杯斟满,病容憔悴的脸上散发着从容的光辉。
“唐大郎说的没错,唱的也没错。”
“我们从前太过想当然了,把儒术看的太重,把朝堂看得无所不能。其实呢?面对宋疾,朝堂之上除了争论不休,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而唐大郎唱的更好,多年的风风雨雨,我们似乎忘了,我们也是人,有坚强的一面,更有软弱的一面。纵使是你范希文,也有承受不了的重量,也有被压垮的一天!”
范仲淹低头出神,半晌才有些不甘地道:“我只是想趁还有一口气在,为大宋多做一点事情。错了吗?”
尹洙没有答什么对错,而是直言道:“辞官吧!”
“中枢没有你范希文不也一样理国治世?我们老了,干点不那么劳心的事情,说不定对大宋反而是好事。”
“辞官”范仲淹茫然抬头看向尹洙,“你也认可那小子的言论?认为救世之道不在朝堂?”
尹洙一笑:“我不知道唐大郎说的到底是对是错,那只能交给后世去评判。但至少,那小子有一点说的没错。”
“什么?”
“兄不离朝,韩、富等人回京无望!”
“是啊,老夫不出局,他们都将受到牵连。”范仲淹悠然一叹,说不出的寂寥。
“未来是他们的,兄还何毕抱着一股执念不放呢?辞了吧!好给韩稚圭和富彦国他们腾地方。”
“将来若你我不死,身居江湖,寻找治世良方,韩富等人高居庙堂,也不失一种策应。”
范仲淹再一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显然已经有些意动了。
但,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声苦笑:“老夫三天前刚刚上奏一本,言邓州有神童出世,民治安乐。字里行间都透着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想以此激励官家,不要放弃改革的希望。如今,转脸就又要请辞,那些人还不定怎么编排老夫呢?”
尹洙笑道:“都这个时候了,兄还在乎什么别人怎么看?君子坦荡荡,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不知为何,尹洙之言在耳畔震响的同时,唐奕那段悲壮的歌词也在范仲淹心头萦绕不散。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
做人何必撑得那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