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邹恺,回到宿舍好一会,邱素萍还是没有来,不知为什么,他宁可她迟一点来,先预留一个更大的空隙让他的思想纵横。
见了面后,他不知她会说什么,昨天邱素萍把留言册拿到教室上还他,坐在余剑的座位上说了一些话,末了让他留下来等她,她还有话说。
她说,毕业留言册上她一个都没写,因为她突然感到无话可写。她不知该写什么。她现在烦透了。她害怕现在的每一个字,都会在将来成为一种笑谈,化成标枪匕首,刺向她。她说生活靠不住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发现张强也不是现在的张强,她自己也彻底改变了。甚至发现连同今天所看到的,其实都只是各自的错觉。他们只看到对方的一个侧影,就剪裁成心目中理想的模样。
她问张强,你说会不会,如果给我们十年时间,再来相见,你成了谁,我又成了谁。
她说的时候,声音慢慢的,沉沉和,轻轻的说,象是一个字接一个字排列起来,而不是一句一句完整的话,没有抑扬,甚至连表情都是始终不变,只坚持着那个极度失望的悲哀表情。
她一面说,一面用指甲去抠课桌,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却不看张强。
她该是好些天没剪指甲了,因为没练琴,没有心思练琴。
张强不知怎么回答她。
十年之后,谁知又将成什么样的人?
社会是一个塑像的工匠,而绝非大师,它只会机械地把人塑得彼此相似。活跃的不得不老实,敦厚的不敢不圆滑,怪癖的不能不从众,慷慨的不得不自私。不再有多少个性,千篇一律的方式,千人一面的态度。十年后再见,不会再有这个任性、好奇、爱发点小脾气的小姑娘了,家庭的塑造已经完成,她就得交给社会来重塑了,他没有回答她,她默默地起身走开,他才说出“不知道”三个字。
她就走了,很失望的样子,张强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已拆开了小辫子,扎成蓬松的马尾巴。他心里一片茫然。
十年后再相见,十年后再相见。
她怎么要这样假设呢,这是多狠心的一种设,换了他,他要么假设不再相见,或者到老才相见,要么最多只给两年预订。
她有没有想过,在她那样的假设中,他会碰上另外的女人,他会和其中一个女人结婚,成为一个父亲,十年,那是什么都可以发生的啊!至于她,她也会同样遇到无数男人,并且同样地,与其中的一个男人结婚,成为一母亲。
他情愿遭遇这样的现实,也不愿作这样的假设。现实是客观的,无法回避,假设却是主观的,可以假设。张强从这个假设中测到了她和他的距离。
但他连悲哀的理由都没有,凭什么她要留恋他?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没钱没地位,还不知深浅,自命不凡,轻浮荒诞,哪一个女孩肯将心交给自己?
这样想着,慢慢地坐不住了,不管怎样,这个面是得见的,见了面既然也没什么,那就迟不如早。
他起身走到走廊上,看向校道,校道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动。
天空仍在下着毛毛细雨。
难道邱素萍已经忘了昨天的话,或者是临时改变了主意。
如果不是,她也该来了。
从前的交往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蒙太奇似的在脑中翻过。
毕业了,再美好的回忆也得扔在这里了,自己暗中发过誓的,这儿的东西能丢的都丢,不带走一丝云彩。
可是要让它们回光返照地重播一遍,这样才安心些。
从前就只能是这样了,以后呢,十年后,她也该是一个少妇,抱着孩子,与一个英俊男人并肩而行,笑容也许依然迷人,幸福更是流泻在笑容里,象她这样的人,没有理由找不到幸福的。
不知她还能不能想起他,也许会的,她会明白曾经有过一个男人,真诚地喜欢她,愿意把心全给她,她也许会为他颤抖一下心灵,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这样想着,他有此痴了,却在这时,邱素萍打着一把伞出现在宿舍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