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没有人说话。</p>
船头上也没有人开口。</p>
绝没有！</p>
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p>
声音是从湖上来的。</p>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挂天畔，人在哪里？</p>
在远处。</p>
四十丈外，有一盏孤灯，一时孤舟，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p>
人虽在远处，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好像就在你的耳边。</p>
能以内力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并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p>
奇怪的是，萧十一郎在这里说话，他居然也能听见，而且听得很清楚。</p>
这人是谁。</p>
大家还没有看清楚。</p>
这一叶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来得很慢很慢……</p>
萧十一郎也已看见了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p>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来了，我也不能醉？”</p>
声音听来并不大，却一定也传送得很远。</p>
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能。”</p>
“为什么了”“有客自远方来，主人怎能醉？”</p>
“远方是何方？”</p>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p>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孤舟已近了，灯光已近了。</p>
他已看见了灯下的人。</p>
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手里还挑着条白幡。</p>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p>
他要来招的，是谁的魂魄？</p>
那一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地往下沉。</p>
站在最前面的章横一张脸忽然扭曲，忽然失声大叫了起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p>
他一步步向后退，突然倒下。</p>
这纵横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吓得晕了过去。</p>
没有人去扶他。</p>
每个人都已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连指尖部已冰冷。</p>
现在大家才看清是，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然是条纸船。</p>
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p>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p>
“……来的不是人，是鬼！”</p>
若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会用这样一条纸船渡湖？</p>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p>
莫非他真的是阴冥鬼域，九幽地府？</p>
这世上真的有鬼？风四娘不信。</p>
她从不相信这种虚妄荒诞的事，她一向是个很有理智的女人。</p>
她只相信一件事。</p>
——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p>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都很可能是来杀萧十一郎的。</p>
秋夜的清风很轻。</p>
一阵清凤，轻轻地吹过水波，那条纸船终于完全沉了卜可是船上的人井没有沉下去。</p>
人已到了水月楼。</p>
水月楼头灯光辉煌，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了这个人。</p>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头发已白了，却没有胡子。</p>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就像是刚被人打过一拳，又像是刚得过某种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离开了原来的部位，又像是戴着个制作拙劣的面具。</p>
这样一张脸，本该是很滑稽的脸。</p>
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可笑的意思，只会觉得发冷。</p>
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p>
这是因为他的眼睛。</p>
他有眼睛，可是没有眼珠子，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黄的。</p>
完完全全都是黄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黄金填满。</p>
——有谁看过这么样一双眼睛？</p>
——若有人看过，我保证那人一定水生也不会忘记。</p>
他手里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个卖卜的布招。</p>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p>
原来他是个卖卜瞎子。</p>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人，不是鬼。</p>
可是大家却忘了一件事。</p>
——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得多。</p>
萧十一郎又坐下。</p>
这瞎子无论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绝不是个普通的瞎子。</p>
一个瞎子若是坐着条死人用的纸船来找你，他找你当然绝不会有什么好事。</p>
你当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p>
何况，只要能坐着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很少站着的。</p>
瞎子已慢慢地走过来，并没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点地。</p>
但他却无疑是个真的瞎子。</p>
瞎子总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点，萧十一郎能看得出。</p>
——他既然是个瞎子，怎么能自己走过来？</p>
——是不是因为船舱里明亮的灯光，他能感觉得到。</p>
——瞎于的感觉，莫非也总是要比平常人敏锐些。</p>
船头上的人，都慢慢地避开，让出了一条路。</p>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既没有开口问别人路，更没有要人扶持。</p>
他穿过人群时，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穿过伏拜在他脚下的臣属。</p>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么骄傲的瞎子，就算他还有眼睛，也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p>
假如他还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p>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傲的事。</p>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p>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别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p>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像他这么高明的人，别人更不会不知道。</p>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p>
船头上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却没有一个认得他。</p>
连风四娘都没有见过他。</p>
可是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p>
不管这瞎于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p>
他带来的却只有死亡和灾祸。</p>
船舱的门外，悬着四盏宫灯。</p>
瞎子已走到灯下。</p>
萧十一郎忽然道：“站住。”</p>
瞎子就站住，站得笔直。</p>
纵然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有一点灰尘污垢。</p>
萧十一郎，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瞎子。</p>
瞎子在等着他开口。</p>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p>
瞎于摇摇头。</p>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p>
瞎子又摇摇头。</p>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就不该来的。”</p>
睛子道：“我已来了。”</p>
萧十一郎道，“来干什么？”</p>
瞎予道：“我是个瞎子。”</p>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p>
瞎子道，“瞎子总能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事。”</p>
萧十一郎道：“你听见了什么？”</p>
瞎子道：“歌声。”</p>
萧十一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湖？”</p>
瞎子点头。</p>
萧十一郎道：“这里到处都有歌声。”</p>
瞎子道：“但是我刚才听见的歌声却不同。”</p>
萧十一郎道：“不同？”</p>
瞎子道：“跟别的歌声不同。”</p>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p>
瞎子道：“有的歌悲伤，有的歌欢乐，有的歌声像征幸福平静，也有的歌声里充满激动愤怒。”他面对着萧十一郎，慢慢地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样是个瞎子，你就会从歌声中听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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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道，“刚才你听出了什么？”</p>
瞎子道：“灾祸。”</p>
萧十一郎的拳头已握紧。</p>
瞎子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声一定和平时的风声不同，野兽在临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时两样。”他歪斜奇绝的脸上，带着种神秘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灾祸要发生时，她的歌声中一定也会有种不祥的预兆，我听得出。”</p>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p>
瞎子道：“灾祸也有大有小，小的灾祸，带给人的最多只不过是死亡，大的灾祸，却往往会牵连到很多无辜的人。”</p>
萧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牵连？”</p>
瞎子道：“现在我只不过想来看看。”</p>
萧十一郎道：“看什么？”</p>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p>
一个睛子，坐着条殡葬用的纸船，来“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p>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p>
萧十一郎听见了，却没有笑。</p>
瞎子也没有笑。</p>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在说笑。</p>
萧十一郎盯着他，道：“你是个瞎子？”</p>
瞎子点头。</p>
萧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见？”</p>
瞎子道：“瞎子看不见。”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凄凉而神秘。</p>
“别人都能看见的，瞎子都看不见。”</p>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部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看过这个人，这张脸。</p>
但他却偏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p>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却往往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