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在于对面赌气的祖来子闻言噗通一下就跪在了黄世信跟前,他万万没想到太爷竟然还记得他这么一个小人物,还将他当初的所讲所言丝毫不差地复述过来,那语气中的悲愤让他回想起了被马贼踏死的七岁半娃儿,被马贼砍死的老父亲,被马贼掠走的贤淑妻子,他的情绪在这一刻完全崩溃,双手伸过去抱住黄世信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
黄世信任由他抱住,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
“你难道忘了他们的仇,他们的恨都要你去了结?才吃了几顿饱饭,就要和同袍刀兵相向,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痛,上了战场,哪个敢把后背交给你!”
“太爷,我没有忘,太爷,我错了,我错了!”
祖来子哭的稀里哗啦,他怕太爷将他撵走,他心底的仇恨压抑太久了,今日与那对面的关中人角力,输了之后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线,喷那个关中人秦狗,还说他们这帮秦狗不在关中待着啃地皮,跑到川内来和他们抢地盘,那关中人肯定不忍他,冲上来就将祖来子摁在地上锤,周围围观的川人不干了,上前就和夔字营那帮关中大汉打做一团,最后惹来了军法官才将彼此分开,隔着军法官们开始文斗。
“刚才有人喊啥子外地人欺负本地人,那好,内江人举手!”
众乡勇们左右看看,千把人中有七八十号人举起了手,黄世信点了一个站在前面的粗壮汉子出来,说:
“你叫严克金,小名闷墩儿,是城北严家的家生子,我晓得你为啥子偷偷摸摸来跟随我,他们不晓得,你自己讲。”
严克金圆睁着眼睛,他也没想到太爷记得他这个贱种,当下一拱手,转身看着这些同袍,大声吼道:
“我给严老爷种田,天天挨他管家的打,我问管家凭啥子打我,我一没偷二没抢,管家跟我讲,怪就怪我是个贱种,是个家生子,天生就该挨打,不但我要挨打,就算以后严老爷开恩让我娶个婆娘,生下来的娃儿也是贱种,也要被他的娃儿打,这就是命!”
说到这里,严克金咬牙切齿,语气发狠道:
“我不信命!便逃出来跟了太爷,我不是得贱种,我要杀贼论功,分田分钱分婆娘,我要让我娃儿再也不被人喊贱种!”
“分田分钱分婆娘!”
百多号内江本地人高举双手跟着喊起来,黄世信再看向祖来子和他的那些同乡,见他们都低下了头不敢与自己对视,语气放缓道:
“听到了吧,听明白了吧,在他们跟前,你们是不是也是外地人?马拱!”
黄世信喊了一声,站在那边的关中大汉马拱略一错愕,连忙跪地拱手应道,黄世信看向这个老实巴交的关中汉子,指着地上呜咽的祖来子道:
“你是榆林人,你讲过家里面受了灾,田里面颗粒无收,老鼠都被你们吃干净,县里面的差役却还要上门收二两练饷,你来给他讲讲,你如何逃到这里来的?”
马拱心中巨震,他一个外地人入川,本来就遭受了无数白眼,无论做什么求生都被排挤,最后寻到县太爷这里当勇吃饷,也算过了半个月的舒服日子,他平时与老乡私底下都有老乡会,抱团时也商议不要得罪本地的川人,人家势大人多,惹出事情来都是关中老乡吃亏,今日若非祖来子骂得太难听,他也不会动手。
马拱怔怔地看着太爷,他没想到太爷不但记下了本地人的来历,也记下了他这个外地人,若不是真的关切,哪个县太爷会去记他们这些泥腿子的事情,被一个文曲星记住,被一个父母官记住,马拱心底突然升起士为知己者死的幻觉。
“太爷,俺马拱当为太爷效死!”
马拱先是来到他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朝地上哭瘫了的祖来子道:
“赖子,额家里和你一样,额大额妈额婆姨,还有额子额女,都是安安生生地在地里种田,这几年大旱,蝗灾闹得凶,上头说皇帝给拨了银子来救济,额连个屁都没见着,家里活不下去,额就带着一家子去南边要饭,遇到官差,拿起棍棒就打,额大一条腿被打折了,额只能背着他继续向南走,额......额女在走到米脂的时候就饿死了,额给她刨了个土坑,连卷草席都没有就埋下去了......额婆姨为了让额子活下去,在米脂插了草标卖给了暗门窑子,额.......额.......额妈在丁家沟病死,额大不想拖累额和额子,自去人市换来了两斤粟,额和额子就这样一路走过来,额子,额子,额可怜的娃呀,翻山的时候,饿得不行,就那么,就那么摔倒崖下去了。”
马拱边说边哭,趴在地上的祖来子也跟着哭,到后面两人尽释前嫌,抱头痛哭,此时此景,无论外地人还是本地人,那种相似的痛苦经历让他们都陷入了同感同情的状态,黄世信指了一圈儿的人,喊了一圈儿的名字,说了一圈儿的故事,跪了一地哭的稀里哗啦的人,最后黄世信累了,他对身旁动容的徐元昭说:
“子成兄,我们不兴窝里斗,给各什立个规矩,操练完毕就让他们回营房,挨个讲讲他们的事情,要让他们天天讲讲,月月讲,直到所有人都和同袍知根知底,亲如一家,再不分什么天南海北,本地外地为止。”
“这就去安排。”
徐元昭觉着这个办法好,可以极大地增强乡勇们的凝聚力,在这个时期,讲团结的军队稍加训练就能挤进一流军队的行列,如果再讲点理想信念,再提供完备的甲兵,这些泥腿子短时间内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