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盐课官衙在宜宾,辖叙州域内富顺、长宁、筠连、珙县、高县几县境内井场,并管镇雄、泸州两府井场,可说整个川东井场都仰叙州盐课鼻息。一年四季,衙门前人流往来不绝,可怜盐商的帮闲跟班几圈跑下来腿都要细一圈。
在盐课衙门,不说吏目,便是不入流的库大使副使一类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任你在井场如何强横,走到盐课门前,便得规规矩矩排号听传,还得备上茶钱等物,听差面前客客气气,这才能得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物一个好脸;若有自恃身份的,衙役们当然不能把你如何,但在提举老爷耳边轻飘飘说上一句,某某很不恭敬云云,便能让不晓人事的愣头青狠狠喝上一壶。
不过这些规矩今日全不管用,衙役们亲见平日里提举老爷面前很是得用的吴文案亲自出面,笑意吟吟地给两个少年公子前面引路。有不长眼的厮从冒冒失失地上去想要替吴文案辛苦一番,就被这位平时眼睛总是从头顶看人的幕僚文案劈手就是一个大巴掌,然后劈头盖脸地喝斥道:“不长眼的东西!没见这是府尊的公子!?”
内穿宝蓝缠枝唐草暗纹直身,外着烟灰底暗绣方胜纹缎面搭护的少年公子一派世家子的悠然做派,轻笑道:“吴先生太过小心了些,其实很不必如此。”
吴文案一面点头哈腰地道:“三公子真是宅心仁厚。”一面又往那倒霉的厮从身上踹上一脚,没好气地喝道:“算你走远,快滚吧!”
叙州知府的三公子身后的青衣年轻人皱皱眉,探身过去在三公子身后轻声说了一句,三公子转过去收了笑容,脸色淡然地对吴文案道:“吴先生,时候不早了,还是快着些吧,万一让杨提举久等,真是大大的失礼。”
这句话算是捏着吴文案的软处。他悚然一惊,立时道:“很是,很是!这边请,提举老爷在后堂处,且让我前去通报一声。”说罢就吩咐小厮将二人引至厢房稍待,他抖抖袖子,急匆匆地转过夹道,立马不见人影。
小厮为两人上了热茶便退了下去,礼仪端方的三公子顿时好像换了个人,那张俊秀温文的脸上立刻被快活的笑意填满,他端起茶碗咂了一口,暗自嘀咕一声“树叶沫子”便丢开不管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只管往青衣年轻人脸上张望,片刻噗嗤一声笑出来,官话又清又脆:“好啦!便是皱着个眉毛作甚么?杨提举同我家老爷子相交莫逆,你的事情又不值当什么,你苦着一张脸给我看哪?”
青衣的年轻人,也就是李永仲瞪他一眼,一百零一次地后悔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不着四六的朋友,他难得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来,瞥了一眼这位很会装样的友人,自顾自地端了茶碗喝了一口,淡然道:“这次我来宜宾,府尊那里必是去拜会的。说起来,谦之,你今天来盐司,令尊知道吗?”
他实在是拿这位府尊的三公子没辙,以至于居然要拿友人那个严正端方的君子爹吓唬他。
其时叙州知府姓赵,讳隆美,字文度,号季昌,膝下三子,长子士春二子士锦都已有功名,此时正在常熟老家安心读书,只有三子士功年幼,赵隆美疼爱这个晚生的孩子,又虑家人溺爱,因此将已经成家的长子二子留在常熟,只带了老妻幼子到叙州上任。
赵士功年纪与李永仲相仿,性情上却比他活泼太多。这两人相熟也是意外,几年前李永仲同马队往贵州运盐的归途中救了一对主仆,主人就是时年十四的赵士功。据他自己讲,是听说安顺有个叫白水河的瀑布很是壮美,就瞒着家里的大人带了书童偷偷上路,结果路上居然遇上了一头老熊,幸得书童通些武艺,他们运气又好,骑马一路狂奔将老熊甩在身后,结果乐极生悲,马失前蹄,两人从坡上跌了下来,还好坡势渐缓,挂在树边被马队发现,不然就要误了一条性命。
许是路上只有李永仲同他年纪差不多大,几天功夫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少爷就单方面热情地和李永仲称兄道弟,并且混在马队里把李永仲摸了个底掉。他生就一张俊秀斯文的脸,见人又先自带三分笑,真是无人不喜欢,又深悉一个缠字诀,最后连李永仲也被他缠不过,两人就此结下孽缘。
“你今日背着赵府尊跑来盐司,仔细回家府尊给你一顿家法。”李永仲想起当年真是深悔年少脸薄,更兼知友人不知从哪里习来顺杆爬的无赖脾性,因此板着脸毫不留情地道:“一会儿见过杨提举,你还是赶紧回家去,省得又是一顿板子,连我也要吃顿挂落。”
赵士功打个哈哈,赶紧岔开话题道:“你来宜宾竟然不叫我!亏得我每年给你送的节礼从不落下,还月月写信问你,真是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李永仲瞥他一眼,冷笑道:“如果你说的是那些闺怨诗——真是多谢了,当年我父亲不幸看到一封,险些以为我同哪家女子暗通款曲,我那好大哥一通撺掇,如若不是我家师爷说项,就要请家法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