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室外落着大雪，厚厚的冰，深深的脚印。</p>
一男一女，穿过人流，向火车站而来。</p>
那男子的手中，正拎着一个包裹。</p>
在寒风中随着脚步的起伏，摇荡。</p>
“依着我，也该杀了他了。这仇太大了！欺师灭祖，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仇恨吗？”</p>
国人讲话，欲扬先抑，欲抑先扬。开口就是义愤填膺，等在后面的，一定是个转折。</p>
果不其然，五爷的下半段，就是那个但是。</p>
“可话说回来，打你爹一门，八卦和形意就合成了一门。你师兄在形意上下了大功夫啊！你的六十四手，也是你父亲手把手教的。你俩各成了你父亲的一手绝活。你俩齐全了，你家那门武功才算齐全。”</p>
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很明白。</p>
别报仇。</p>
要问为什么，就一句话。</p>
他是东瀛的人，动了他们都要受牵连。</p>
一旁年纪更大些的三爷顺着五爷的话，继续往下说。</p>
“再说，这件事情要是有你出头，不管是谁死谁伤，传出去都是个笑话。你们宫家门里，徒弟杀了师父，师妹要杀师兄，这不是一窝子不仁不义的畜生吗？”</p>
“至于说到你师兄，连你爹都拿不下来，你凭什么？”</p>
“二姑娘，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大老远的从关内赶来。跟你说了很多的话都是为你好！你不能不领情呀！赶紧嫁了吧。你爹最后的话是不问恩仇。你要是杀了马三，不是违背了他的心意了吗啊?”</p>
老一辈说话绕着弯，话里话外，无不占着个理和情。先拿大义压人，再拿功夫高深说道理，后用长辈的关心动之以情，最后敲上一块定音锤，宫宝森的遗言。</p>
话说的周全敞亮，也就藏下了同门同道对东瀛的畏惧。</p>
但凡马三是个普通武夫，这一场，就会是讨伐大会。</p>
其余的都没说话，暗暗点头，显然刚才的一切，就是他们的定论。</p>
宫二心生寒意，只觉得人心比候车室外的风雪还要冰凉刺骨。</p>
“我爹的话，是心疼我，想让我有好日子过。但他的仇不报，我的日子好不了。”</p>
“诸位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您老几位，可是跟我爹磕过头盟过誓折过鞋底子的兄弟。我爹死了，本该由你们去找马三论理的。可你们反过了头拿了他的话却到我这儿来说三道四。亏你们受萌宫家多年。”</p>
“我知道，马三仗着日本人，他硬气。可我宫家不是没有人，他今天来还是不来！”</p>
连珠的话带着悲愤，接连戳着老一辈的脊梁骨。</p>
但老一辈的脊梁早就弯了，又何在乎宫二的几句话。三爷一声冷笑，说着令宫二更加心寒的话：</p>
“来不来，有什么关系吗？他来了，你走了，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呐二姑娘。许多事情，不在人事，在天意。”</p>
三爷食指指天，释放出老资格高高在上半辈子的气势。</p>
候车室内暖意浓浓，却因为这句话，剑拔弩张。</p>
似乎空气凝为固体，连呼吸都得使着最大的力气。</p>
只是，这气势落在旁的小辈身上，或许还能令人屈服，但落在性子如钢的宫二身上，只会适得其反。</p>
候车室外，宫家的众多随从和老姜扒着窗户，等待着宫二的回答。</p>
“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送点东西，马上回来。”</p>
在三爷说话的时候，那名穿风雪过人流的男子，拉着身旁女子的手，说着温柔的话。</p>
带着如沐春风的温和。</p>
随手捡起地上的两个小石子，拎着手里的包裹，泯然众人，混入人群。</p>
木柴在暖炉中因燃烧而裂开，发出清脆的断裂声。</p>
候车室静杳，窗外汽笛呼喊声隐隐约约。</p>
所有人，都在等着宫二的回答。</p>
“或许，我就是天意！”</p>
宫二说着便要起身，不再与这些个同门同道们议论。</p>
但还没踏出一步，那个“天意”的意字刚落了音，老一辈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作出反应。</p>
呼啦一声脆响，砸破了透绿的玻璃。</p>
一个包裹正撞在火炉的烟囱上，跌落在地，翻滚着。</p>
包裹的布在翻滚中松开，露出包着的东西。</p>
一颗新鲜的，被风雪冻住的，人头！</p>
汽笛声、离别声、脚步声，候车室外所有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随着包裹砸碎的窗户窟窿灌进来，不待任何人反应，粗暴的、毫不讲道理的硬生生捅进了他们的耳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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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被定格，所有人机械般的低下头，看向那颗头颅。</p>
是，是马三！</p>
双目圆瞪，死不瞑目！</p>
马三竟然死了！</p>
所有人被怔住了，忘记了自己该作出怎样的反应。</p>
特别是宫二，满心的悲愤和冰凉在看到头颅的那一刻，被大仇得报的震惊冲击，多样的情绪裹在一起，冲击着她大脑中关于情感表达的中枢神经。泪涌出来，又带着扭曲的笑，本来刚毅的身体忽然软了。</p>
老姜冲进来，赶紧扶住宫二，拔刀循着窗户的窟窿向外看。</p>
“这是哪位英雄，还请出来一见！”</p>
回应老姜这句话的，是另一扇窗户的破碎声，和两颗石子的破空声。</p>
石子如弓弩射出的子弹，螺旋的擦过老姜的面庞，砰！</p>
先后落在各自的目的地。</p>
循着轨迹看去，三爷和五爷，两位老一辈的武人。</p>
太阳穴破碎，暗红的血顺着满脸的老年斑，浸湿了上好的貂毛。</p>
嗬嗬的喘着气，没一会儿，彻底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