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军经过了二十年的演变，早就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样子。</p>
此时此刻，它就是个四不像。</p>
不像军队，不像宗门，不像教派，同时又不像政党。</p>
似乎只是一群迫于生计的人站在一起，一点一点变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团体。</p>
他们的基本宗旨是平等，这种平等无关乎地位高低，也无关乎个人收入的多少，而是在人格的根本上，是平等的。</p>
你卢承林是大帅，我们钦佩你，我们尊崇你，我们也愿意为你的一道命令抛头颅洒热血。</p>
但这一切举止的驱动力，是我们自己心中乐意，而非外力强加。</p>
平等。</p>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词，也是卢承林等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词。</p>
同样也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最不可能存在的一个词。</p>
父与子，君与臣，如何平等？</p>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忠。</p>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孝。</p>
平等二字和这两条世俗基本礼法彻底相悖，所以平等怎么可能存在？</p>
在他们心里，人生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p>
不然为什么有的人能读书当官，有的人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p>
可戍边军不同。</p>
他们是一群被遗忘者。</p>
第一批加入戍边军的人，被朝廷遗忘，被家乡父老遗忘，他们是政治牺牲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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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陆续加入戍边军的人，却又是些侥幸没有斩立决的囚徒。</p>
同样是被遗忘的人。</p>
他们有困境，又必须要解决困境。</p>
以卢承林的性格，他不可能去祸害百姓，种种压力迫使他只能寻求变化。</p>
变化的初衷自然是希望这些士卒可以因为心中有爱，有念想，从而愿意淡化内心对物质的需求。</p>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的变化让整个戍边军都和这个世界与众不同。</p>
他们将自己定义为了保定百姓的守护者。</p>
这份守护是相互的。</p>
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浆。</p>
戍边军的甲士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高得让人难以想象。</p>
这也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p>
卢承林可不是什么穿越者，他自己都没有办法用一个高尚的词汇，来总结定义自己在戍边军中的一切行为举止。</p>
比如这“平等”二字，他们在贯彻执行，可是总结不出来。</p>
这只是阴差阳错下的产物。</p>
至于卢承林觉得聂铮适合戍边军，也恰恰因为聂铮从头至尾的言行举止，也在遵循“平等”二字。</p>
众生平等。</p>
你是妖兽，你是精怪，即便你对我的修为增长能够带来极大的好处，我也会将你当成是一个可以和我平等对话的个体来看待。</p>
比如虞山小白狐，比如望江山漫山精怪，比如……十来年前荆州城里的水仙花精。</p>
这样的气质和处事方式，别人是学不来的。</p>
所以卢承林一眼就能判断出，他是最适合戍边军的那个人。</p>
事情的结果自然是聂铮答应了卢承林的请求。</p>
当然了，他之所以会答应，更多的原因还是乐永明说了一句：“你可以试一试，做不来的话，我们就在军中自己选，没人高兴做，就我来统领。”</p>
戍边军的统帅。</p>
这明明是朝廷指派传承的东西，就这样仿佛变成了一个私有物。</p>
一个可以由卢承林自行交接的东西。</p>
他们之所以镇守边疆，之所以守护保定甚至守护南楚百姓的生活安稳，纯粹是因为他们希望可以保护百姓。</p>
聂铮问道：“是不是只要让戍边军存活下来就可以了？”</p>
卢承林讶然道：“当然不是，你要吸引住北辽人的视线，确保南楚百姓可以悉数南迁，在此基础上，让戍边军将士尽可能活下来。”</p>
“……”</p>
聂铮深恨自己的嘴贱。</p>
这不就是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吗？</p>
在这样一个社会结构下，并非没有“平等”的主张。</p>
比如墨家的兼爱和尚贤。</p>
官无常贵，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就是最基本的体现。</p>
但在眼下这个墨家学说基本销声匿迹的时代里，戍边军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就有些太超前了。</p>
所以聂铮对戍边军的运作模式十分好奇，既然乐永明是这样的心态和观念，那基本可以判断戍边军中大多数人的想法是一致的。</p>
思想统一的军队……怎么做到的？</p>
只不过乐永明现在没工夫搭理聂铮，距离天亮的时间已经不多了。</p>
眼下还想留在保定城的人，基本可以断定他们是最不愿意背井离乡的人了。</p>
可见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p>
浩瀚晶莹的星海之下，城中还有些许地方燃着未熄灭的火苗，将街道映照得有些昏黄。</p>
保定城中，各类叫门声也响了起来，接着便是苦口婆心的劝离。</p>
聂铮对这百劝不听的人，一般会放弃。</p>
因为在聂铮的观点里，他们留在这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总不好强迫他们。</p>
但是……这些戍边军将士并没有。</p>
一个一个，似乎都有自己十分独立和完备的思维逻辑，即便有些人口才并不如何，但是他们死活不放弃的举动让聂铮有些动容。</p>
换做从前，聂铮会觉得他们愚蠢，而到了现在……聂铮却明白，他们自己内心也明白这样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含义，时间不抓紧，等到天亮就只能用命换时间了。</p>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会选择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来保护他们想保护的人。</p>
……</p>
清晨的光芒微微亮起来时，也是交战双方都要开始埋锅造饭的时候。</p>
保定这座雄城，打磨了近二十年的雄城，被北辽南院大王萧渐离一击即破。</p>
当然，这有一定运气成分在，但也证明了北辽人那无与伦比的作战能力。</p>
北辽的镇南军将士们看着眼前破出来好大一个豁口的保定城墙，心中都是胜利在望的志得意满。</p>
这大概是已经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了，反而变得不紧不慢起来。</p>
城墙已经变成了那样一副模样，大部队杀进去简直如履平地，有何好担心的？</p>
随着时间推移，红日东升。</p>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p>
这时北辽军中忽然有人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场景。</p>
在不远处的保定城头上，就在那残垣断壁的城头上，立着人一个，一个斜斜仰望天空，欣赏旭日初升的人。</p>
整个城头，只有他一个人。</p>
“嘿，快看！”</p>
越来越多的北辽士卒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场景。</p>
很快，萧渐离就被惊动了。</p>
掀开营帐门帘走出来，遮着眼睛眺望一番，才认出来，这人……乃是卢承林。</p>
一军统帅，居然独自一人站在这样一个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