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犹如奇峰突起,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可怖的诛心之言,只是钟繇面不改色,抬首直视天子道:“陈祭酒听闻朝廷征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酿成大祸,便写成奏折,托臣转呈陛下。”
言罢,钟繇从袖袋中抽出纸折,双手举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时无言,钟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缓缓移开,而后陛下说道:“蹇硕,呈上来。”
老者不动声色地走到钟繇面前,双手取下纸折,体态蹒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其中回响。
天子接过纸折,笑道:“满朝公卿,除了他陈庭坚,也没有人敢用纸张给朕写奏呈了,他在那个太学办的竹纸坊我听说很是兴旺,过半的太学生都用上了,还叫这竹纸叫什么?龙首纸。不过实话实说,蔡侯纸确实和他这龙首纸没法比。”
钟繇回道:“禀陛下,臣也以为,纸张书写,远便于书简,如蒙陛下推广,于国家政事,有利无害。”
陛下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吟着读完奏折,随即正坐起来,将奏折置于床榻之上,问道:“陈庭坚自请外放西河太守,还希望让我把东平校尉调给张懿作为征调的副督。钟卿,卿既然把这个奏折带给朕,那么卿就说说吧,卿觉得陈庭坚此议如何?”
钟繇抬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审视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丧,陈尚书辞官丁忧,而陈祭酒不顾世俗之谤,慨然请任西河太守,不惧险阻,迎难而上,一番忠公体国之心,赫赫可见。臣为陈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难也,也为他忧惧三分。”
陛下沉默片刻,随即继续躺回床榻,背对钟繇道:“既如此,那便答应他吧。”
钟繇大喜过望,再拜道:“谢陛下盛恩。”
陛下却摆手叹息,接着说道:“别急着谢,刘玄德的任职,朕一时不会调过去,青州如今贼乱蜂起,东平军四处救火,那里一时离不开他。待过了今年,青州形势稍有好转,朕再酌情调东平军入并。”
钟繇无话可说,不意天子陛下问道:“钟卿,朕此前不依陈庭坚之言,重新启用皇甫义真,此次却应允陈庭坚出任之请,你可知为何?”
如果说此前话题钟繇还能坦然相对,此时却忽觉雷霆震震,又彷佛感知到夏日炎炎,汗珠从额头冒出,良久才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左车骑半年不胜贼军的缘故,国家大事,如非十全把握,不可不慎察”
不料天子低沉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比夜枭还要多几分鬼魅,陛下转过身来,指着钟繇道:“好啊,连你这个‘不倾郎’也说起假话了。”陛下闭上眼睑,往下继续说道:“朕知道上次罢免皇甫嵩,百官腹诽不已,半年无功即罢官,那大汉九成的名将都将终生无爵。但朕有朕的道理,为什么不用皇甫嵩,无非是因为他有私心,而朕用陈庭坚,只是因为他绝没有私心。”
此话如果流传出去,皇甫嵩数十年来的英名都将毁于一旦,钟繇向来倾慕皇甫嵩,忍不住为他辩驳道:“陛下何出此言?此前逆贼阎忠以蒯通之谋说左车骑,左车骑慨然拒之,而后出任冀州,安抚万民,免税息役,继而有百姓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足可见左车骑赤胆忠心,陛下不可捕风捉影,而与国家大臣有隙啊!”
天子叹道:“元常,你虽饱读诗书,却不如陈卿远甚。你所言者,朕尽知矣。朕所言皇甫嵩之私心非是野心。皇甫嵩平定蛾贼以来,离群索居,不与大臣结交,也不与常侍结交,成日苦读兵书,修身养性,他没有野心,朕也是知晓的。”
钟繇疑惑道:“既如此,陛下所疑从何而来?”
天子睁开双眸,正视钟繇道:“他自爱过剩,成天揣摩于朕,唯恐朕加罪于他,使他难以善终!”
这句话犹如霹雳穿脊,让钟繇恍然大悟,继而忍不住微微发颤:帝王心术到了这个地步,谁能说陛下不是聪明至极?只是这些聪明才智但凡有半分用于国事,国家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陛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皇甫嵩之前与贼军对峙半年,寸功未立。放在别人身上尚说得过去,但他是皇甫嵩,半年荡平三州黄巾的左车骑!朕看出来了,他唯恐再立新功,架自己于火炉之上,既如此,他不免官回家,也是要败上几败的。”
“朕这次让他免职数载,然后再让他戴罪立功,他才会尽心竭力地去做。”说到这里,陛下也喟叹起来:“但放眼整个朝堂,像他这般无野心的人才也不多了。”随即天子又问钟繇道:“钟卿,你觉得朕是欣赏陈卿还是厌恶陈卿?”
这个问题毫无来由,钟繇只能答道:“陛下既能重用庭坚,想必是欣赏居多。”
听到回答,天子露出一个钟繇从未见过的怪异笑容,多年以后钟繇再次回忆时,形容这个笑容如同“春梅化雾”,而后陛下轻声道:“我直欲生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