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伟略为整理思路,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讲了出来,至于那名婴孩的真实身份,却仍然绝口不提,同时心中大为担忧,也不知道红袖是否将此事说了出来。知晓这婴儿身份的只有三人,红袖若不走露消息,史丞相是万万不会知道的。
李不伟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史弥远的表情,却始终未见他有何异样,当下更是大奇,同时又生出敬重之意,心道:史丞相为官数十载,早已练得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如今他听了此事,竟然丝毫不显得如何震惊,若换作是我,恐怕此时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如此想着,又转头向院中望去,试着找到史红袖或玉清的身影,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就连书房外侍候着的下人,也早已被遣开了。
李不伟失望之极,再一回头,顿时吓了一跳。史弥远颓然跌坐椅上,不住地喃喃自语。李不伟只听他口中念着‘红袖’二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史红袖,还是完颜洪秀。但看到史弥远如此神情,李不伟也禁不住心头大急,心想史丞相刚才还是面无表情,显然是故意在我面前装出来的。然而此事对他震动太大,终究无法继续掩饰下去了。
李不伟本想着出言安慰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想着史弥远尽快回过神来,倘若他开口说话,自己也好说些‘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套话来宽慰一下。正在此时,史弥远口中又念出一人的名字,正是‘阿秀’。李不伟顿时恍然大悟,想必刚才说的‘红袖’二字,必定不是金国的公主了,这位公主在史丞相口中,应该被称作‘阿秀’才对。
李不伟木然坐在一旁,心里早已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正在低头想着说辞,忽然听到史弥远的声音:“贤侄,知晓此事的还有何人?”这声音极是沉稳冷静,完全不像是刚刚经过心理震撼的人说出来的。
李不伟被这声音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史弥远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目光如电,向是要将自己的内心看清楚一般。
李不伟稍觉宽慰,低声道:“丞相请放心,雷大人与众士兵,只想着如何营救晚辈与红袖,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情。知晓此事的只有三人,除了红袖与晚辈,还有晚辈的侍卫长徐超。不过徐超并没有随船回到江南,而是继续留在了金国。因为晚辈在想,既然那赵先生有意协助完颜洪烈攻打山东,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留有一人在金国,或许能探得些消息。”说着,话锋一转,又继续道:“徐超是晚辈的亲信,丞相大可放心。若无晚辈的允许,徐超定会守口如瓶的。”
此言一出,史弥远终于放心下来,点头道:“如此就好。现下大战在即,倘若被人知晓了此事,势必会影响军中的士气。”话虽如此,史弥远心中的惊异却是不小,暗自想道:这李不伟去了金国十多天,回来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有如此心机。他这种安排,显然为自己留了一步棋。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他定是防着我万一动了杀机,就此将他灭口,这才将徐超留在金国。若是我有何异动,这徐超便会将事情的真相公布天下。但是话说回来,李不伟对于大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又怎么会为一已之私,做出这等事情呢?他的心事未免太重了些。
李不伟观言察色,早已将史弥远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忽又听得史弥远叹了一口气,道:“贤侄既然知道了此事,想必心中仍是好奇,我为何会认识金国的公主?”
说着,也不待李不伟回答,又继续道:“贤侄应该还记得,去年在西湖边上钓鱼时,老夫曾讲过,在十八年前的理学大会上,大宋与金国学者曾有过一番唇舌之争。”
李不伟点了点头,也不开口,知道史弥远会继续说下去。
史弥远又道:“理学原是大宋的国学,金人虽然也对其有些研究,但终究是辩不过大宋的学者。当时大宋学者已然占了上风,老夫虽然觉得此举不妥,但由于金国入侵大宋一事,便未对此多加阻止。谁知到了第二天,李纯甫突然也加入了辩论。本来以他的身份是不会与大宋的学者进行辩论的,也不知道他当时如何作想,竟然也加入舌战。此人一出马,大宋学者自然不敌,不一会便满堂的鸦雀无声。这李纯甫时任金国的尚书右司都事,此次前来只是作为带队之人,万无参与辩论之理。但他突然出言与大宋学者相驳,却是大大出乎老夫的意料了。当时我也在场,看到整个大宋学者竟然无一人能辩得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驳。李纯甫没想到我一个礼部侍郎竟然也对理学如此精通,刚开始确实有些招架不住,后来竟然不惜身份与我对骂起来。当时我觉得奇怪,像他这种饱学之士,本不该有如此激烈反应才是,可他看起来竟似受了金国皇帝之命一般,无论如何不肯败下阵去。”
李不伟道:“晚辈当时听丞相讲起此事时,也觉得奇怪,后来去了徐州,这才明白原来让这李纯甫开口的人,正是金国的公主。”
史弥远微微点头,道:“原来贤侄也知道了此事。”心中却想:李不伟既然知晓此事,完是从阿秀口中获知。没想到此事埋在她心中十多年,终究还是告诉了自己的女儿。
史弥远又沉思良久,继续道:“等到下午时分,李纯甫已摸清了我的底细与思路,又开始从春秋之时的百家学说开始引经据典,我们二人一时又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本来按计划,理学大会到了这天便该结束了,谁知老夫晚上又被皇上连夜召进宫中,说是理学大会仍然要继续。老夫观颜察色,发现皇上竟然对此也隐有支持之意,便回到家中彻夜准备了一番,心想第二天务必要将李纯甫驳得体无完肤。”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抵达净慈寺之后,我才得知李纯甫一早就被皇上召进了宫中,上午的理学大会也因此而延期了。但既然已到了寺中,我也不愿再折回去了,心想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再准备一下,从而在下午的辩论中一举获胜。当天上午,我独自一人在寺外来回思索,不知不觉已然走到西湖边上。当时西湖游人如织,唯独这一块却无人出现,我正自纳闷,忽然看到湖边站了一位粉衣少女。这少女生得极美,我见过的美貌女子也不在少数,可眼前这位女子却是惊为天人。我当时已然呆了,停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谁知这少女似乎并不害怕,又看到我手中拿着的理学书籍,竟然向我问及理学的学说。”
听到这里,李不伟已隐隐猜出一二,史弥远口中的这位粉衣少女,必定是当年的完颜洪秀了。难道她也和红袖一样,喜欢穿粉色长衣么?不对,应该是红袖与她一样才是。
史弥远又道:“当时我本想着一个女儿家又如何懂得这理学之道,谁知没说得几句,却让我大吃一惊。这少女不仅对理学了如指掌,竟然对尹焞的《论语解》、胡安国的《春秋传》、以及张九成的《论语解》都极为熟悉。我当时吃惊不小,便与她继续交谈了下去,这一聊便是一上午。等到下午再与李纯甫辩论时,因为我已有所准备,李纯甫自然讨不到半点便宜。我当时也颇为自得,心想你虽然号称理学大家,却连我一个大宋的普通官员也无法辩胜,想必金国也只是兵马之勇而已,若要论及诸家学说,自然离我大宋还差得远。”
李不伟道:“丞相所言极是。纵观千年历史,外夷入侵中原本就是凭着武力,然而最终还是为汉人同化,这也是诸家学说的妙处了。”
史弥远点头以示赞许,又接着道:“第二天一早我又赶到寺院之后,却被告知金人提出要求,以后数日的理学大会只在下午进行。我当时一听就有些来气,心想在我大宋的地盘上又如何由得金人制定时间安排?但没有皇上的旨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左右无事,便又赶往西湖边上,竟然发现前一日那少女竟然又在湖边。我当下大为欣喜,上前又与这少女聊了起来,到了下午时分再去参加理学大会。如果过了五六日,我与李纯甫却也相互辩了五六日,到后来双方该讲得都已讲完,此时李纯甫突然话题一转,又开始与我大谈孔孟之道。对于儒家学说我向来不输于他人,当下也以孔孟之学说相回应。眼看理学大会的时限越拖越长,这时却从金国传来消息,要求李纯甫等人务必马上返回江北。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果然不负皇上所托,终究没让这李纯甫讨得了便宜。”
李不伟穴言道:“丞相学识渊博,虽然不以理学之士自居,但稍稍有些学问的人都知道,理学一道,其实也就是处世的态度。那李纯甫又没有丞相这般胸襟,如何能够在理学上驳得倒您呢。”
史弥远道:“话虽如此,但李纯甫却也不可小视。可惜的是,此人在不久之前忽然去世,老夫因敬他学识,便派人去南京吊唁。”史弥远所说的南京,自然是指如今的开封了。
李不伟道:“同是做学问的人,即使见解不同,却也不能因此而抹杀了其学识。丞相有如此胸襟,晚辈佩服之至。”
史弥远又道:“谁知就在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极大的事,当时已惊动了整个临安城,只是金兵口风极紧,老夫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后来才知道是金国一位朝中要员走失了。我当时也颇为吃惊,心想这前来参加理学大会一行人都已在此,又哪来的朝中大员呢?然而当时已是满城风雨,这一闹就是两个月,后来那些金兵实在找不出其下落,只好留下一部分人继续寻找,其余诸人便返回了江北。此次那官员一同前来的消息,金国并未告知大宋,因此大宋自然不会派人前去保护,所以对于此事,金国也不好责怪临安府保护不周。”
讲到此时,李不伟已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所谓那朝中大员,原本就没有其人,只是金国的公主罢了。但金国走失了公主,有口难言,只好说朝中大员失踪了。
史弥远又道:“这件事在朝中影响甚大,但民间知道的却是极少,再过得十多年之后,便无人再能想起此事了。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等到理学大会过后,我因想着那位少女,又多次前去西湖边上,却始终未见她再次出现。转眼间已是秋天,虽然有大半年未见到那少女,但我总是无法忘记其容貌身影,只是因为朝事繁忙,这半年来也不是每天都能去得西湖边上,但偶尔有了时间又前去时,却再也未曾见得半面。”
说到此处,史弥远闭上了眼睛,仿制又在回忆当年西湖边上的情形。李不伟忽道:“那位少女后再又出现了吧?”
史弥远点了点头道:“正是,倘若她不再出现,便也没有了今日之事。等到那年七月初七,我忽然收到一封书信,写信之人并未署名,但内容却是要我独自一人前去西湖边相见。作为朝庭命官,独自一人前去本就不妥,但我当时竟然神差鬼使般地瞒了众人,独自一人去了西湖边上。其实我当时另有想法,因为信中所说的相见之地,正是半年前我遇到那粉衣少女的地方,因此我当时也盼着写信的便是那粉衣少女。谁知去了之后却发现竟然是一名老妇人。我正纳闷间,又见那妇人拿出一张纸来,我接过看了之后惊喜之极,原来上面所写的内容,正是我与那粉衣少女经常谈及的一些理学话题。那妇人给我看了纸条之后,便转身走了。我当下尾随了去,那妇人见我跟随也不觉意外,就这样一直走了两个时辰,竟然已到了临时城外三十里的一个村庄之中。我看那妇人闪身进了一间农舍之中,也跟了进去,谁知刚一进门,便……”说到这里,史弥远言语一顿,又是半晌不作声。
李不伟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那位粉衣少女也在此处?”
史弥远点头不语,显然又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她名叫洪颜秀,本是江北一富户人家的千金,由于被官府所欺,便举家搬迁来到了江南。我当时欣喜若狂,又哪里来得及细想,当下竟然完全相信了。只是阿秀再三叮嘱自己的身世万不可被旁人知晓,因此过了几日,我就派人送去了食物与衣物,然后又将城外的一所宅子改名为秀庄,将阿秀接了住进去。这宅子正是如今的红袖山庄。”
李不伟这才明白了红袖山庄的由来,原来这里以前叫作秀庄,原是以完颜洪秀的名字命名的。没想到事隔十多年后,这座庄院又以其女儿的名字命名了。
史弥远又道:“后来一段时间,我几乎大半的时间都住在秀庄之中,也不再与阿秀谈及理学之道,只是陪她弹琴画画,又偶尔教她下些围棋。如此过了一年,阿秀竟然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当时我欢喜之至,便要接了她们母女二人到我府中,却被她婉言相拒了,只说她不惜委身与我,原本不想求得什么名份,只愿此生能常伴我左右便已知足。然而好景不长,临安城中突然又多了许多金兵,当时宋金边境出现了问题,两国交战几乎一触即发,朝庭对于来到临安的这些金兵极为担忧,便派临安府官兵四处调查。老夫当时也忙于此事,有一段时间没能去得秀庄。谁知有一日我回到家中,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啼之声,过去一看原来这婴儿正是红袖,她只有两个多月,尚且无法进食,而当时阿秀又不在身边,想必是饿极了这才哭醒了过来。”
李不伟已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但听史弥远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盼着阿秀只是暂时离开,当下急问道:“那后来呢?”
史弥远道:“当时我大吃一惊,心想这婴儿已在此处,那阿秀又在哪里呢?正在此时,拙荆又递上一封信,说是与这婴儿一同送进来的。我打开信一看,顿时有如晴天霹雳,呆在当地半天做声不得。”
史弥远闭目沉思,李不伟看他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也不敢打扰,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过了许久,史弥远这才说道:“贤侄想必已猜到了结果。没错,她这次是去了江北,只不过这其中的秘密却不为外人知晓了,就连我的夫人也只是听说有阿秀这么一个女子,但对于她的身世却从不知情。我当时看了那封信之后,便将其烧了,然后又按阿秀的要求为婴儿取名为红袖,而那只玉佩便是阿秀留下的唯一信物了。那时我心急如焚,又在信中得知她已在金国的中都,便准备派人四处去寻找阿秀,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将整件事通盘思索了一番,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阿秀既然有意避开,想必我费尽全力也无法寻到,况且以我的身份要进入金国,委实万般凶险。再后来,我每年都多次派人前往中都打听,却始终未曾有过阿秀的消息。如此又过了些年,金国已移都汴京。到了红袖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又收到阿秀的来信,得知她现在已在汴京城中,只是又吩咐我万万不可前去寻她,否则她便是死了也不会见我。这封信我一直妥为保管,前些日子因为商议战事,便将与金国有关的书信全部翻了出来,谁知一不小心竟然被红袖看到了此信。”
李不伟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史弥远的一番话,就如讲故事一般,这故事曲折离奇,而自己又刚好亲历了这故事的部分情节。李不伟如此想着,又回忆起这两年的生活,忽然觉得自己的经历,本身也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