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飘泊,一入夜,偏偏多起了水汽。沉静的魏宫入夜后便如沉睡的婴儿,带着最纯洁无瑕的天真眠得安然自在。便好像那些曾经充斥着厮杀与流血争锋的过往只是传说。如今,它是有一种要告别久远的记忆,而后凤凰涅磐重生的姿态。
冯善伊抖去斗篷上的雨水,交给身侧的一个侍女,那侍女说她主子哭着哭着便睡去了。冯善伊一挥手让她们先撤下,一路缓缓入室中,果真见赫连莘连帘子都未拉下,就那么抱着小西施沉沉睡着。她靠过去拉下帐子,又替赫连盖紧被子,坐在脚踏上端详着赫连眉眼,一只手延着她五官缓缓移着,却不敢触上,叹了一口气,轻轻道:“傻丫头,终于肯说离不开我了吧。知道听你承认,我有多开心吗?你不过是嘴硬,却也撑不了再久。可是,我不能再毁了你的人生。”
由窗外望去,远山便似近在咫尺,却实则远在天边。冯善伊起身靠了窗边,低哑的声音回绕在狭小的内室中:“那云中是个什么地方,柔然年年兵犯,听说掳去了不少魏国女子,还有大漠的风硬冷得可怕,还不得把你这张嫩脸吹得又老又黄?!我难得做回好人,你且饶了我这回罢。到时候哭天抢地抹泪后悔,不都成了我的罪过。魏宫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在这里尚有亲人可以依附,尚有小小的权势可得自由。可困在云中,就好似困在魏都的冷宫,去了那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小西施似乎醒了,由床檐上蹦下,滚入冯善伊脚边,她笑笑,便抱起她回了赫连床前,埋下头凝着赫连笑:“我让你举着灯火好好看我,看清我这张脸,你偏是不肯。我啊,才不是什么好人。像狗一样生存,又能有多少风骨气节?!可良心还在,便是替你不值。我不值得你牺牲一切的追随。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这才是让我眼红了许多年的赫连莘。”
风卷入室,冯善伊觉得自己脸上生疼,摸去才知是落了泪。她嘲笑自己一番,笑了笑又道:“拓跋濬看上去不是什么坏人,他有帝王的气度,也有作为一个人的良心,你若看他看得过眼,便随了他,兴许还能有另外一段人生。可我,确是输了,并不是刚刚他说了那番话才输的,是拓跋余的死,不,或许更早,早在拓跋余宁愿背弃朝臣立你为后,也不选我时。我那时就是输了的。他说我根本不爱他,我爱的只是他身侧皇后的宝座,他说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这样活着的人,所以他不怪我。他说得对,却也不对,我是拼了命想做他的皇后,却并非野心权倾天下的女人,我要的,只不过是那个位置所能给予我的尊严,想着从此以后可以像人一样活着,而不是狗。”
冷泪滑过,嗜心的疼痛,她只觉自己的视线一片恍惚迷离,胸口越来越痛,半刻难以呼吸。靠在床尾,泪越来越冷:“是想哭的,是咬住牙强撑着笑。看见自己的父亲像小丑一样狼狈。不。连个人都算不上。就那么趴在地上绕着大殿学狗叫。可是,父亲回头看向我们的那一眼,却是在用目光呵斥‘不准哭’。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他的,恨他为什么不要尊严,为什么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如今终于明白,那不是谄媚,是面对自己的敌人,在弃尽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后,所做的最后一丝抵抗。至少,他们因我们而惧怕。”
冯善伊最后挣扎着站起身来,扶着一角床帐,痴痴地笑:“你说。这一次,我还会死撑着回来吗?不会了,我累了。与其回来如丧家犬活着,不如死在云中大漠,终了也算自由潇洒过。”
她迈出几步,身形有些摇晃,小西施依依不舍地咬紧她裙尾,善伊躬下身,拍拍她额头:“美人儿。你去看看我家小眼睛吧。他可专情呢。这以后,他怕是要想你想一辈子了。”
风吹乱云帐,冯善伊踉跄而出,雨洒落入窗,湿气凝绕。榻间渐传来隐忍的哭声,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渐渐清晰。红帐间缓缓坐起的女人一手紧紧捂紧唇鼻,滚烫的泪由掌背蔓延入了冷袖,长发散乱揉入丝帐飘摇,清瘦的双肩无以压抑的颤抖,她在尽全力压制自己全部的情绪,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泪。床角的小西施哀哀地看着自己主人哭泣,豆大的眼中似也有水雾轻缓移动。
又是一个不能成眠的夜。
回到殿中,冯善伊尚不能修整,便由一旨宣诏请去了徽安宫。她知道的不多,只是听公公说文夫人要见自己。那个今晨在大殿上为自己宣判死刑的女人,那个险些要亲手了解一个无辜婴儿的女人,对于这个文氏的印象,冯善伊自觉极其糟糕。可她不能多说什么。如今除了能活着到云中,她已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