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前一步,李敷亦朝前一步,他誓必要与她同行。
鸣镝的箭由四面发方逼来,银甲盾衣连天翻飞。迎首冲来那嘶鸣的马,猝然勒紧,前蹄抬高,黑骏飞驰而前,重盔金衣俱是明晃,冷雨便沿着盔衣滑落。
号角呜咽,青日悬空之下,那一声,尤是清晰。
“善伊——”
是哥哥的声音,黑骏上那人是冯熙。
她仰起头来,雨纷纷落在眼中,视线越过哥哥,越过密密匝匝的箭网,那一人握栏立于朱漆战车中,金色衮袍由风荡起,长缨摇摇摆摆,他宁静的目光,似看破这尘世无尽沉浮,他毅力于权力的至高点,镇定沉着已至麻木。
雨越落越大,她挥去脸上的雨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冯熙,开口说:“哥哥,你同我一辈子也没默契了。我忠时,你奸;我奸,你又忠了。”
冯熙好气又好笑,俯低身子看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妹妹。皇上说他不怪你。你别再傻傻坚持了。”
“知道吗?如果有一日,哥哥也被逼至如此,我也会同样对你。”她微笑着,面上分不清是泪是雨,认真道,“这不是坚持。而是要我放弃你们,我根本做不到。是家人,都是不能言弃的家人。”
可以伤害,可以欺瞒,甚至可以背叛,就是不能放弃。
她转过身,一人孤零零地走去城楼之下,后脊贴靠城门双臂大张。黑氅长袍迎风抖飞。她扬声说:“大魏的皇帝,若要冲破此城,便率先由我身上踏过去。”
一言落,四下皆目瞪口呆,转目看去战车而立的皇帝。
拓跋濬微微抿唇,深色沉眸动也不动,只静静凝着她长衣当飞,冷雨浇淋。
他之面前,她从未如此坚强,也从未如此任性过
一时间脑海层层叠叠幻化出无数她的举止言谈,却只有面前这个,最真实。一个无惧生,无惧死,只将不放弃三字看得人生最重的女人,是冯善伊。
黑色长麾下露出一角明黄的袖盏,云纹暗绣,金龙吞珠。他扬起手,是欲下摆发令。车下将臣猛惊,接连慌乱扑上,跪了满地,谏言再三:“皇上不可啊。”他们皆以为皇帝是要命令破城,总不能临城之下,千军万马将皇后踏成肉饼。这亘古未有之,且几个近臣尚也知道,如今皇后肚子里仍怀有龙嗣。他们都道是皇帝是一时由恨恼冲昏了头。
只拓跋濬看也未看这些人一眼,坚持落袖发令。
三声鼓令号角立时涌发。
城下冯熙惊诧,忙调转马头以身护着城门处的冯善伊,抽出长剑,只待大军涌来时以命顽抗。匆忙回首间,予她一笑:“你说的对,我们是家人。”
号角声落时,三万铁骑却寸步不前,反退之十步之外。
城楼之上步声沉沉,似拖着什么重重滑过。高立城楼之上的郡守对着远处皇帝行礼,而后鼓声又起,城楼土台高高悬挂一人,冯善伊仰头去望,绀青色的单衣飘飞在夺眶而出的泪眼模糊中,她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中计了。
城中已是早有埋伏
拓跋濬是何许人,四岁时便被太武帝嘉许为有君子之度,十几岁就能逼宫夺了亲叔叔的皇位。
万箭齐指,皆是对准城楼悬挂那一人。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冯熙,奔了出去,双臂挥舞在身前,划着大大的叉子。
奔出去几步,被裙摆绊倒,滑落在泥泞的地间,由鬓至脸颊染了污泥,泪如雨落得滂沱,她声音十分沙哑,哑到最后呜呜的一声声尽堵在喉咙口,憋足了气力,也吼不出声音,“不要啊,我求求你......”
雨浇得她周身湿透了,她努力爬起来,又跌了下去,她想尽办法如何能让拓跋濬动容,脑中全空,愣愣地仰首,再一拳连着一拳砸去自己小腹。其实她下手并不重,根本毫无痛感,她不过是要做出这般样子,做给面前那人看如果这个孩子能阻挡他父亲的脚步,她甚以不惜一争。
风中拓跋濬的长麾抖了抖,他肃然望着她,握栏的手因攥得太紧而发白。踩下车梯,崇之递来一只腕子,由他猛得推开。沉重难行的拖病身体,因为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追赶,更显得步履蹒跚艰难。
崇之哭着追上去,一路替他撑起伞。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这一次病来如山倒,皇帝又吐血了,比从前更严重。
她扬起的手,由他紧紧攥住,苍白的指节死死握紧她的,直指苍天。
崇之哭丧的脸,冯善伊的满面泥泞,还有苍茫滂沱的大雨,混入他的视线中,眩晕袭来,他勉力支持,握着她的腕子欲落。她摇头,用力坚持,不让他落。他眼中浮出痛色,别过脸去闷声咳着,一丝猩红滑过唇角,紧咬着吞下。
崇之俯跪在二人身侧,痛声疾哭。
由崇之的哭喊中,她有些听明白了,他是病了吗?所以容色才会苍白如纸,两唇似沉墨青紫,他这样瘦,她这样心疼。可是再疼,也不能放弃宗长义。
“朕,累了。”扬起的手一颤,声音虚弱无力。
摇曳的裙尾染了泥泞,再也飞舞不起来。
他握着的她的手,交缠在一处相互制衡的手徐徐放落。
两行泪,兀然落下,她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第三次落腕,百步穿杨顷刻即发的箭雨撕裂长空,那些箭矢自他们头顶划过,擦过雨声风声的刷刷声,细细密密,穿荡人心。
紧绷的下颚,青紫的唇瓣,红肿的双目似滚着意欲夺出的热泪。
她看清面前的这个人,拓跋濬,身为帝王的拓跋濬。
她后退了半步,他便向前进。
他向她靠近的瞬间,她下意识抬臂去推他,只是一推,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如浮萍一般向后倒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