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文绣往城中赏灯的仆妇及护持们有五六个之多,段缺是其中地位最特殊的。前有他破邪祟救了小姐而得范老翰林另眼相看,后有在书房中勤力用事,半年下来,不仅范老翰林已将其做了半个天资颖悟的弟子看待,大小姐这里更是不把他当雇工。
当日段缺所言欠了范老翰林祖孙情分,也正是由此而来。
因着他在府内特殊的地位,此番进城得以随两个贴身仆妇一起上了文绣的马车。
车行途中,文绣不时撩开车窗帘幕看着外边的热闹,一并说些上元节的典故,段缺却是无心接话,心里还在想在前些日子宋维来传报的那个消息。
自沉龙盆地熔岩湖中天方现世以来,不仅甲子轮回中每次开放一月的云锁再难闭合,更引发了道门与大荒妖族之间持续数月的大战,但是这场战事居然毫无征兆的在半个多月前停了。
对于双方停战的原因,按宋维的说法就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对此,段缺倒也不甚关心,他关心的是双方的这次停战必定会影响到他在人间界的安危。
心不在焉的想着这些时,随着车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省城已在眼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上元夜,千门万户合家而出,游灯、观灯、斗灯,使得各条街道人流如织,摩肩擦踵,省城成了灯火之城,不夜之城。
马车是行不得了,便是众人结伴也颇不方便,进得城来,文绣吩咐着众仆妇及护持们自由观灯,等天明再在城门汇合。眼见不用受拘,那几个仆妇及护持满脸欢喜的星散而去,文绣身边只留了段缺及一个贴身丫头向城内热闹处走去。
一路赏灯,猜灯谜的前行,虽然是好耍子却也委实太闹腾了些,段缺与文绣俱是好静的,遂不约而同向城内清静处走去。
说是清静处,这一晚人头涌涌的省城里还真是不好找,走了好一会儿方才寻到一条人少些的斜街。
缓步走去,便见前方斜街深处有一座城隍庙宇,庙门不远处正有两个瞽目老者在调拨琵琶牙板,唱曲讨赏。
“实是走的有些累了,正好听听他们唱得什么”,对于文绣这提议,段缺无可无不可,三人便迈步到了瞽目老者面前。
段缺原想着这两位瞽目老叟必要唱些与上元节有关的曲子,孰料那手持牙板的歌叟甫一开口,却没有花团锦簇的热闹,略显沙哑的声音唱出的是一片清宁:
三山浮海依蓬瀛,路入真元险尽平。华美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
将龙逐虎神初壬,积火焚心气渐清。见说嵩阳有仙客,欲持金简问长生。
烈火烹油般的满城喧闹中,这首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曲子却勾起了段缺的心思,在瞽目老叟沙哑的歌声中抬头看去,明月皎皎,繁星满天,璀璨星河幽深无垠直达最虚空的黑暗深处。
那里是否就是九天仙宫之所在?
“人事未尽,何谈仙鬼!世间又哪有仙鬼狐妖,长生之术!”,
文绣话刚说完,蓦听身后有人道:“好歌!”。
似曾相识的声音,段缺应声转过身来,“是你?”。
明月灯火之下,歌声袅袅的斜街中,段缺身前五七步远处站着的正是当日将他救出大荒的玉蝶。
婀娜曼妙的身姿,纤尘不染的白裙,虽然处身于人间世中繁华街头,姿容绝美的玉蝶依旧是大荒青山秀水中的明丽脱俗,
左近一些闲逛的游人为瞽目老叟歌声引来,乍一见到眼前景象俱是一愣,似这等美色的女子便是遇到一个都难,谁能想到她们竟在这斜街陋巷之中聚成了对儿,两人中一个大家闺秀富贵娇艳,另一个山野精灵清新脱俗,恰如双月辉映,难分胜场。
看着段缺脸上的欢喜,玉蝶脸上亦漾起了浅浅的笑容,“一别数月,当日的约定可还记得?”。
“当然”,忆及当日大荒山中两人缘溪长谈的快意,段缺畅快大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正值上元之夜,赏玩人间繁华正当其时,便由我来向导”。
“段缺,这位姐……妹妹是谁?”,文绣亦好感于玉蝶的人物出众,但听到段缺的畅快笑声时,不知不觉便将问话中的“姐姐”的称呼换成了“妹妹”,相处半载,段缺笑容都少见,更别说像这般畅快的大笑了。
“这是一位于我救命之恩的故人;这位是范府大小姐,芳名文绣,于我有半师之谊”,为两人绍介完后,段缺便欲向斜街外走去,“走,咱们再去趁趁热闹”。
段缺绍介完,文绣敛身向玉蝶福身一礼,大家闺阁风范尽显无遗;孰料玉蝶却只是点了点头,脸上虽有笑容却也清淡的很。
见她如此“倨傲”,文绣微微的蹙了蹙眉,原本准备好的亲热寒暄话也再说不出口。
玉蝶却没在意,与文绣点过头后向着瞽目老者说了一句,“好曲,赏”,随即就听“当”的一声,跟在她身后的三心掏出一枚足有十两的元宝丢进了瞽目老叟身前的钵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