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殿风来暗香满,庭室无声。
我抬首望向他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的波澜,淡淡的神情,便如我第一次见他一般,似提线木偶,不为所动。
心下微涩,不知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
我哑声道:“子房……我……”
他的双眸中不再如秋月般浸着光华,却如远山云如画般,飘渺不可即,只是淡淡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后言。
我再厚颜,对着他淡然的俊颜,却也讲不下去了。
自嘲一笑,便放了手,我转过了身子:“我……失礼了。”
背后响起开门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我的心被提了起来,却又在阖门的那一霎那落到了谷底。
眼角瞥见门后的斧子,我走了过去,一把抄起,便往柴房的方向走去。
柴房里细细长长粗粗短短的枯枝,找了一个木桩,上面深深浅浅都是刀剑的伤痕。一开始劈的时候没有找着窍门,倒是一身大汗淋漓,等劈了半屋子,渐渐熟能生巧了。
抡斧,弓腰,聚气,下刀。整整齐齐的切痕,一段一段的柴火。
转身,却见他靠在门边看我,我心下一怔。
见我回望,他只是轻声道:“臣像太子殿下这般大时,也喜奇山异水,也慕奇人异事。做事只凭心血来潮;后来年纪稍长了,方知少时自己的荒唐。殿下尚且年幼,大好年华,前程似锦,莫要和子房一般才是……”
我闻言心下一怔,仍是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脸笑着望他:“我这人就是冲动了些,今日的胡言乱语,倒是让子房先生受惊了,我劈点柴,算是给先生赔罪。”
他看着我的眼睛:“太子纡尊降贵,臣绵力薄材,怎么当得起。”
我笑了,目光炽热地看着他:“国士无双,你怎么当不起?”
他挑眉笑了笑,很平和的样子,转道:“太子殿下要不要进屋喝口茶?”
喝了茶,我便向他告辞。他拿出一把木伞递给我:“今夜有雨,太子路上小心。”
顶上密云不雨,我将他的伞揣进怀里,满是笑意地看着他:“恩。”
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蔽庐。
我在他身后喊道:“子房先生,山下阵法的破解之处,能否教我?”
他顿住了脚步,也没有回头:“太子龙跃虎腾,区区阵法,何足道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转身去取马,跨上战马,胸中却是说不出来的味道。要说欣喜,却也不是,有淡淡的哀愁;要说哀愁,却也不尽,哀愁里还包裹着如丝的希望。
我牵着马下山,回望云色中的那抹淡然。众鸟高飞,密云如群。
“太子殿下?”
我抬首,看见等在山半
腰的侍卫诸人,似是远远听着我的蹄声,便备好了弓马,准备随我下山。我微微颔首:“走罢。”
一行人跨上了战马,在暮色中望山下走去。侍卫长看着我的脸色,近前来悄悄在我耳边问道:“留侯大人还康健否?”
我怔了怔,声音似乎不像是我自己的:“他抱病已久。”
前面似有樵夫隐在山间,唱着:“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一滴一滴的雨水,渐渐循着密林中茂叶的空隙,滴滴答答落在我身上。
我仰头望着雨势,将伞捂在衣襟中藏好。又让人给我拿了斗笠,继续在山间飞驰。
刚回宫,便收到了消息,说是刘建的外府已选好;他不日便能搬出宫去。我匆匆地赶到他住的偏殿,却已人去楼空。
我并非乐善好施之辈,凡胎浊骨一副,自从太兴山上下来,离情别绪便渐渐消散,远看见长安的熙熙攘攘,我便知道,自己又回来了,回到这个沆瀣横流的地方。
我沉吟片刻,便往刘建的外府赶去。守卫的外的兵卒见到是我,便要进去通报,我挥手止了。
自己一人走到中庭,这里不算落魄,却也并无华敞。
远远地看见恶来正在教刘建下跪的姿势,我便将自己隐在了树木之后。他不停地站起来,听着恶来的号令再跪下,恶来拿着教鞭,不断地矫正着他的姿势。
我心下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便是死士的第一课。
只见刘建膝盖处磨出了鲜红的血渍,混合着泥地上的黑土,变成紫红的污垢,黏在破碎的裤腿处。
雨水淋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边砸出一只只小小的水坑,他的发贴着黑黄的面颊,雨中的身躯似乎更加瘦弱。寒风吹过,他身子摇晃,弱不可见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隐在暗处,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
我常想,我来此世,是逆境求生。其实在这皇宫大院的朱红大门后,又有谁,不是逆境求生。
他脸上满是水渍,顺着他的额流下他的颚。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