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有人要荡平天下诸侯王时,他想到了那人。
那人也是如此,指挥师百万,雄据天下,时人称之霸王。
即使年少的悸动早已寥落成了灰白的骨灰,
即使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在乌江边碎成了无数的尸块……
他仍能忆起,初次见到那人的情形,历历在目的容颜,二十载存于心中,尚恍如隔日。
那载他刚满十岁,四海大势已定,还未等他长大保家卫国,便天下归秦。
父亲早早战死,他只能随着孤母流落楚地。母亲是战国时王族的后裔,高贵矜持,却因国破而跻身于低矮的茅屋中。
每到了夜晚,母亲点上一盏孤灯,在他耳边轻轻地诉说着一个个遥远的上古故事……
在母亲的口中,那似乎是天下最完美、最高贵、最神圣的家族。
“信儿,当吾等沦为亡国奴时,切要牢牢保存家族的记忆。有了这份记忆,便如手执打开监狱之门的钥匙。”
他轻轻地点头,将母亲的话从此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那年始皇帝东巡楚国,官士吏民皆夹道而观。他夹杂在人群中,在秦吏的呼喝下弯下自己的膝盖,匍匐在地上,他深深地皱着眉,想着总有一日能振臂高飞,破秦师,逐秦鹿。
可是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他善于蠖屈求伸,潜形匿迹,积蓄力量,不露锋芒。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朗笑,如平地的惊雷,闻者懵懵,回神皆掩耳而畏……
他闻言怔在那里,结下了他一生的羁绊。
“吾终有一日,要取而代之!”
他蓦然回首,却见东风盛放了千树的白花,吹落缤纷落英,如星雨般璀璨夺目。
前面尚是始皇帝巍峨的雕车宝马,满路留香。
有一人却站在树下,俯视匍匐在始皇脚下的万千臣民,那一瞬间,宛如帝王。
马声动,嘶声起,他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愣住了,好似漫天的嘈杂不再能入他心扉。
直到暗香散去,始皇帝的仪仗也早已杳杳远去,他才蓦然惊觉,刚才那个少年的风华。
一瞥间记忆,却只记得他微微眯起的双瞳子。
他在人海中穿梭,千百度欲寻得适才豪言要取始皇帝而代之的少年,却早已不知所踪。但那双睥睨天下的重瞳,却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多少年之后,一听说有个重瞳之人在楚地举兵反秦,便奋然参军的人是谁?
多少年之后,为了那初见的一瞥,便为他筹谋千里费尽心血的人又是谁?
多少年之后,和他一同交缠的躯体,那双望进自己眸中的双瞳,陷在里面的究竟是谁?
他当年自然不会知道,他还年少,只是惊叹于那人的胆魄和胸怀,心中升起了钦慕。
日日研习兵法韬略,每每夜中望向凄冷的穹顶,总是问自己,我为何而来?我又将往何处去?也许,只是为了心中那份高傲的记忆。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那名重瞳的少年,自信的风华,似乎已让记忆中那日始皇东巡的盛况,爽然失色。
他追到了眼前的少年,他在后面呼呼地喘着气,尝试着和他开口。那少年却转过了身来,身形伟岸,仪容狂嚣,他对着他笑:“总有一日,天下将咸归于吾。”
一听到这句话,他便醒了,周身都是漆黑阴湿的冷硬如铁的被褥,上面泛着霉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人已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他设想出的英雄。
母亲已经去了好几年了,那时他没有钱下葬那么高贵的女人,却只是到了一个能置万户的高地,希望那里可以寄托着她美丽高傲的灵魂。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他背着行囊上路了,那么多的诸侯,那么多的义军,甚至有许多已经占领了大片的城池和土地,就好比张楚王陈胜,但是他却丝毫没有犹豫,只身便投进了一只楚地刚起的新军。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年轻气盛,桀骜不群。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力能扛鼎,却从未领军作战过,是个竖子。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就和上古的大舜一样生着双瞳,姓项名藉,字羽。
当时他尚想着,自己仗剑天涯,便从此开始。
却不知道,那里是他年少的梦破灭的地方。
那不是一个开始,却是一个结束。
再次的相会是那么突然,他挎着佩剑背着行囊投军时,行至大寨前,忽然身后马蹄声起,环佩声动……
他下意识地回首,却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似乎是刚刚作战回营,他的衣襟破裂,满身血污,向他疾驰而来,身后数千战骑,扬起的滔天的尘雾。
日光从他的身后照出,仿若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辉,污垢的衣衫怎么也掩不住风发的意气,重瞳的风华耀日下更加璀璨。
他笑了,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人,是那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却从此停驻在他记忆中的少年。
曾经的虎犊如今已经长成蛟龙,伟岸的身形,深邃的瞳仁,似乎能让山河都变色。
那人在他面前勒马停了下来,投下了影子,遮住了阳光。
“这位是?”低沉浑厚的嗓音,一如初见的容颜。他温和知礼地微笑着看着背着行囊的他。
他垂首拱手道:“在下韩信,愿为豪杰效命。”
那人朗声大笑,下马扶住他的臂,朝着营帐中走去:“项藉能得君相助,甚幸,里面请!”
虽然只是主公应和的场面话,但听他这么说自己,心里仍是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看着雄浑整肃的军帐,他知道,这些都是以后他为那人争夺天下的筹码,骁勇而剽悍。
他的目光迅速地扫视着,一切都像是设想中那么美好,一如他内心的悸动。
“将军,营中闯入野马!”
那人正在和自己喝茶,问自己家乡何处,所学为何,便有兵卒闯了进来。他总算松了口气,那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王霸气,自己却只得正襟危坐,汲汲应对。他想让那人了解自己,却又害怕,他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心思。
那人闻兵卒所报,一挑眉相邀道:“陪某一视,可好?”
他忙欣然应允,随着那人的身后,出了主帐。
周遭的兵士,看那人的眼神,崇拜而敬畏,他猛然惊觉,不禁一手摸上自己滚烫的脸颊,难道适才,他也是那么赤+裸地盯着这位青年主帅么?
“韩信,你看……”那人熟络地指着有些骚乱的军营。
只见一匹野马在军营中乱窜,似是误闯,它通体如黑缎,毛若涂油,唯有四蹄冰白赛雪。
“好马!”那人微笑赞道,似乎被踏伤的军士,并非他的卒下。
那人迈步朝马走去,那马不进得人身,便朝那人踏去,那人轻巧闪过,一个翻身竟上了马背,马倏地上下腾越,想将背上人甩下去,却动不得丝毫。
它嘶鸣着,四处冲撞,撞翻了几个帐篷,最后竟将营帐的栅栏都冲裂了,便要带着背上的人向旷野冲去。
不知为什么,众人的惊恐声中他却升起一股自豪来——这就是他选中的人,他心中的王。
旷野下黑马疾驰如风,一瞬间便如踏云登雾般,窜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眼睛追随者主见消失的黑影,忙顺手牵了一匹军马便跨了上去,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一林穿一林,一山过一山。他从正午,一直追到日落,却在丛山密林终于发现了那人的痕迹,那是一只连根拔起的巨木。
只见那匹黑马却已满身大汗,匍匐在那人的脚下,那人坐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顺着黑马的鬃毛。
他下马,牵着马朝那人走过去,黑马发出一声刺耳的响鼻,似乎并不愿意生人靠近。
那人没有抬眼看他,爱怜的目光都投在了马上,只是开口道:“远远闻马蹄,原来是你。试言,此良驹何名方适?”
他还兀自努力地思考着那人扔给他的问题,那人却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乌骓!身若踢云……”直到这时那人才抬起头来看他:“此名可好?”他站在那里,几乎要被那人的目光吸进去,怔怔地答道:“甚好。”
那人出身于高门大户,他第二次见到那人,终于知道,那人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气度,原来便是母亲所说的贵族气。这是他这个从小如贫民般长大的孩子,所不能相比的。
但他那时尚不知道,所谓贵族,待能臣谋士和投靠之人的亲切,是与生俱来,并非独独给予他韩信。
但他那时尚不知道,所谓贵族,礼仪具当,看似爱人,能为受伤的军士垂泪,能分给瘦弱的士兵他自己的饮食,却也能轻易地坑杀二十万秦朝的降卒。
但他那时尚不知道,这样的贵族,战场上一人叱咤怒目,千人皆为之震慑;但表面上礼贤下士,却丝毫听不进他人的意见,刚愎自用。
“韩幕宾,这位是将军之亚父范增……”
“范大人……”
“韩幕宾,久仰久仰,在下陈平,现居职军中都尉……”
“陈都尉……”
“韩幕宾,幸会,末将臧荼,本侍韩广,如今归于项将军,为中军大将……”
“臧将军……”
“韩幕宾,我乃客居项将军军中下邳氏人,唤我子房便可……”
“……子房……”
相谈之中,他渐渐发觉张良筹谋的才能,欲与之结交,张良也有此意,二人一见如故。
当日张良走的时候,他去送了张良:“子房先生为何不侍项将军?项将军四世三公,项家门生故吏遍天下……”
张良的容颜柔美而清越,他轻轻地笑着:“我此行来,只为沛公说项梁联军抗秦。沛公虽起于微末,却有大志,吾愿从之。”
他心中欣赏张良的才干,见他不愿侍那人,心中便觉尤为可惜,便玩笑道:“若是有一日吾成大业而你微末,我愿向项将军保举你。”
张良的面色瞬间肃然,却道:“若是你有一日不得用,可投于我,我向沛公保举你。”
他当时心下哂笑,便试着问了句:“为何?”
张良却拉了他的衣角,回头四顾,发觉了身边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心怀大志,才能盖世,子房并非不知。然智者审于量主,故百谏百纳而功名可立也。然项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又未知用人之机,自为能者,勇略过人,不听谏言。外宽内忌,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舍礼崇爱,涂讲虚礼——欲与共济天下难矣。定帝王霸业,难上又加难矣……还望足下三思。”
他一怔,他这些日子所见之人,皆为为那人生死效命者,却不想听了如此怪谬之言,便反驳道:“沛公起于微末,才能不及中人,非有陶朱猗顿之富,无有仲尼管子之才,起于轩陌之中,又有何能?”
“沛公胸怀广阔,气吞山河。如今天下大乱,雄豪并起,沛公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有萧何申商之法术,有樊哙勇冠三军,有子房为之奇策。实则乃是沛公各因其器,唯人是用,唯才是举。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胜项羽远矣。”
他没有想到,唯一一个算是倾盖如故的友人,他心中认可的奇士,却在和其争论中,不欢而别。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项军捷报频传,他却不禁忧虑,这些日子以来,他多次向那人进言,多次向那人献计,却被那人含糊地应着,第二日出征之时,却并不施行……
他不禁想起张良的话来。每当思及此处,他都会摇摇头,将脑中的动摇驱赶殆尽。
那人不听他言是不错,但却能出奇制胜。仍是王者之气……
那人每次待让,总是谦恭讲理,十足贵族文雅,待军士若其子,深受爱戴,宛如神明。
每上战场却如换了一个人般,横眉怒目,宛如修罗。
他看在眼里,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那人天下奇才,领军作战,无人能敌,出奇制胜,即使无人辅佐,仍能成霸业。
喜的是那人待自己甚厚,每每相言,总得赞许。每每节日,总得赏赐。
忧的是,自己的才华不得施用,心下不甘。
忧的是,那人一人扛下所有,是否过劳心神,每每战阵冲杀在前,是否有性命之忧。
一日,他见那人正在和军士们饮酒庆功。酒宴上,他不自觉地总是偷偷望着那人,却不知为什么,似乎总能对上那人似有似无的目光。
难道……那人也在看他?
他心如擂鼓,便只低头喝酒。
“韩幕宾怎么一人闷闷喝酒,来来来,在下敬你一杯。”他这才抬眼,却对上陈平探究般的双眸。他脸上一热,一口酒便灌进了喉咙,陈平却缓缓地擦拭着自己唇上的酒渍,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媚态的微笑。
下了酒席,却见陈平便挥着袍袖向他走来,他不知为何,却在陈平调笑的目光中感到如同全身被扒光了衣服般赤+裸的羞耻感,那是被发现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他转身而走,不想跟那个长着狐狸脸的男人说话。
他反身快速行步,慌不择路间,却不经意地撞进了一个胸膛,敞开的衣襟中满是刀剑的伤痕。
那人带着笑意的尾音响起在耳边:“怎么,醉了?路都走不好……”
他慌乱地推开了,喃喃地道:“没……我没醉……”
“没醉?”那人侧头看他的脸:“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来,到某的帐中,喝碗醒酒汤再走……”
他怔怔地被那人半拖半搂着带到主帐,那人唤了人,又亲自给他倒了汤水。
那接过碗的手指发烫,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脑中如浆糊般不能转动,却只是端起汤水,一次便灌下喉咙,烫的他直咋舌。
“怎么这么急?”那人轻轻地举起袖子,擦拭去他唇上的水渍。他呆在了那里,似乎被那人浑浊的双瞳吸进深渊。
唇上轻轻落落的一点,他仍想回味时,那人却笑出声来,早已离了他的唇。他这才发现那人适才到底做了什么事。
时间在那一刻静谧了……
那人却首先打破了沉静:“你在宴上,好像有话要对某说,是什么?”
他一惊,他哪里有什么话,难道自己的心思,这么明白地写在了脸上么?果然是酒……酒……
他垂下了眼,硬着头皮道:“臣……想向将军进言……”
“喔?何言?”那人嘴角不似往常的温雅,却是轻勾起了笑意。
“秦将皆鼠辈耳,何必将军自领军?将军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行军作战,多有……多有危险。”
这是他看见那人满身的伤痕时便想说的话。却不想,被那人激得竟把这等话做了谏言。
那人第一次落去了平日里礼贤下士的面具,行步至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神深邃:“某乃天意。某到之处,劈山通道,未尝宁居,所向披靡,你无须担心……”
他避开了那人慑人的双目。
急速的呼吸,起伏的胸膛,似乎已经将他暴露,那人伸手揽上了他的腰际。
他心如擂鼓,却万分想逃离此处,言语不自主地涌了出来:“项将军,听说您如今要率军攻巨鹿?为何不着沛公等攻巨鹿,将军自取秦都咸阳?”
那人闻言一怔,便放开了留在他腰际的手,似乎渐渐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只是皱眉道:“巨鹿天下雄关,非某不可,巨鹿一下,天下归心,又何必咸阳?”
“咸阳乃秦之咽喉,还望……”
那人却打断道:“韩幕僚,某之前为何没发现,你……”
他心里跳了一下,那人却笑着续道:“你生气起来,竟如此漂亮。”
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他转身而逃,掀开帘子冲了出去,身后响起下那人零落的笑声。
他在月下快步地走着,冷风灌进他的袍袖,却让他霎时间清醒了许多。
适才惶然和羞恼却有一些变成了微薄的愤怒,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烫得发烧。心如乱麻,却不知如何斩断。
第二日,他不敢去找那人进言,却得知了那人没有带其他的义军,自己率军去了巨鹿的消息。
真是可惜
的机会,若沛公真如张良所说的十一,今后也必定是那人的威胁,若是能让沛公军巨鹿,便可趁机除之……
他真想向那人说呵,可那人却走了,他人神龙不见首尾。到哪里去,似乎从不会事先告知他这位位卑的幕僚。
他知道那人心中的霸业,不能乱了亲疏,却有不禁失望于他的忽然离去,失望的同时,却又隐隐期待一切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