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臣卑躬屈膝前来上谏陛下，只为保陛下的江山社稷而来。夫明主而无良臣相佐，犹如华盖铜车而无良马相驭。今陛下一意孤行，非要以楚之庶民为秦之郡守，且辖制重地，与我秦国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同列，却又对先帝麾下之良臣悍将置而不用，委实教先帝遗留下的老臣们伤心。”</p>
“臣今日只是希望陛下可以顾念诸臣之意，凡事与诸臣决。”</p>
扶苏听了，自然觉得丞相可笑。</p>
他扶苏又不是十几岁登基，从前又是在朝为官，又是监军，又是出谋划策，他的能力难道不足以让百官闭口吗。</p>
当然足以。</p>
但是冯去疾今天还是来说了这通话，看得出，有人对他的所为有些不满了。</p>
扶苏听着，坐的笔直的身子似乎也变得渐渐僵直。</p>
扶苏对着丞相说出了百官的心里话。</p>
“朕——毕竟不是先帝啊！”</p>
冯去疾听了这话，只是胡须微微动了动。</p>
这虽然不是朝夕相伴，但是这一年来的君臣相处，让冯去疾知道，先帝的功业盖世，这是二世的心病。</p>
要想让群臣像臣服先帝那样臣服新帝，就得靠他的功绩。</p>
但是这功绩呢，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功绩加起来，也比不上当初秦皇扫六合这一件事的功绩。</p>
其实不管秦二世是公子扶苏还是胡亥，都会面临这个问题。父亲太强悍了，以至于儿子一继位，一旦表现的有所差池，诸臣有了前后两个对比，自然也就不肯听后者的。这也是扶苏努力想要驾驭蒙恬的主要原因，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选择。</p>
宫殿中静默了许久，无人说话，但是冯去疾知道，他今儿算是把皇帝给得罪了。</p>
而冯去疾的想法，确实也是百官的想法。</p>
这起因还是御史大夫巡察的结果，这件事迫使一些郡守心中惶恐，而另一方面，原来的一些郡守，比如殷通，竟然被撤了下来。</p>
这么一来，朝中那些有功之将的利益就受到了威胁。</p>
“其实就算丞相今日不来，朕也会召丞相过来。”</p>
扶苏坦然应道。</p>
从他成为皇帝起，就做好了面对一切棘手问题的准备。</p>
扶苏看向申聿，只是一眼，申聿立刻会意，他便匆匆出了宫殿。</p>
“这冯雍，乃丞相之侄也。”</p>
冯去疾听了这话，当即瞳孔震地，脸色一白。</p>
“王戊巡察完郢都，朕很快便受到了奏简。这奏简中的内容，丞相应该不会不知道吧？”</p>
冯去疾紧绷着脸。</p>
“臣为其叔父，也算是教导无方了。但雍儿所犯之事，按照秦律，当依法处置。”</p>
“丞相，一方懈怠公务，是小事？一郡不治，如何治天下？据朕所知，像冯雍这样的郡守，大有人在。”</p>
丞相听了，当即脸色如蜡。</p>
“丞相，你可知，朕为何时至今日都尚未惩罚你的侄儿？”</p>
冯去疾自然知道，但是这更加教他难堪。</p>
毕竟是他的侄儿有负皇帝陛下的所托在先。</p>
“为了先帝，也为了丞相。如果群臣知道，他们所景仰的百官之首丞相的侄子竟然为一方郡守却不能恪尽职守，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丞相本人也是如此呢，又或者丞相本身就是在包庇其侄儿。”</p>
冯去疾听了，大为振恐，这才无法再安坐。</p>
“陛下，请陛下降罪。”</p>
“朕年少时，曾读过一段文章。今日说与丞相一听。”</p>
冯去疾作揖。</p>
“臣洗耳恭听。”</p>
“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p>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於其门，入於公门；出於公门，归於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p>
“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p>
“这段话丞相应该应该也不陌生吧？”</p>
“此乃当年荀子入秦，观秦昭襄先王之政做出的评断。”</p>
扶苏又问。</p>
“那丞相以为，先帝之治与昭襄先王之治可相媲美？”</p>
冯去疾张口便道：</p>
“先帝远超秦列代先王，扫六合，平诸侯，定天下。”</p>
扶苏闻言，只是笑笑。</p>
“丞相所言，倒也无错。那朕再问。若丞相为庶民，愿意生在秦昭襄先王治下还是先帝治下？”</p>
冯去疾迟疑了一会儿，几欲开口，最后缄默不言。</p>
“自从我秦国兼并六国，疆域大拓，此为事功，福泽我华夏子民千秋万世。然而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是否家家饥有所食，寒可添冬衣，行可有车马，这样的状况，谁有去管过呢。”</p>
冯去疾听了，更是沉默无言。</p>
“昔日秦国地方千里，君王一人，足以治也，使得我秦国兵强马壮，百姓安乐；而今我秦国地方万里，君王一人，朕仍然可一人治也，但是谁能使得我秦国百姓复如古之朝也。”</p>
冯去疾再次默然。</p>
“丞相今日向朕谏言，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丞相可知，这萧何，他为吏期间，凡我秦之国策，他全数贯彻，当地百姓多以其为父母。为县丞，也是徒步，从不铺奢。和昔日在我咸阳宫之地无所差。如此良臣，持简厌奢，若朕不提拔他，难道要让他埋没于乡野之间？”</p>
“至于庶民，朕记得，已故王翦老将军，那也是庶民。我秦素来褒奖提拔有功之士，不分贵庶，如今萧何有贤德，朕必须要使其扬清名于天下，以向天下人表朕安治万民之心。”</p>
“反观冯雍，随行车马十乘，与当地楚之贵族豪强交游，丞相以为，这二人谁更堪大用？”</p>
冯去疾早就听得面红耳赤，哪里还经得住二世将自己的侄子和萧何作对比。</p>
“自然是萧郡守。”</p>
“今日，丞相既然来了，那朕便对着丞相一表心志。先帝扫六合一统华夏之功，实乃开天辟地之功也，朕及后世之君皆不及也。朕既然不能在疆域之事上超越先帝，唯有巩固先帝打下的万里江山。”</p>
“朕欲创一盛世！”</p>
“使得我秦之天下有此前千年未有之盛况。先帝用武功征服天下，朕用文治征服天下人心，使天下人皆以己为秦人而居之。”</p>
“丞相以为，朕之志可行乎？”</p>
冯去疾听了，自然连连点头。</p>
“陛下心有此志，实为天下人之福。”</p>
“然小事不为，大事难成。地方百姓之生死祸福，朕一人安可顾？”</p>
冯去疾急忙捧手作揖：</p>
“启禀陛下，天下之郡守、诸王，皆当尽心尽力辅佐陛下以成大业。蕞尔之地之事，皆当由地方郡守多加操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