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青的声音很温和，“这次我病‌较凶，你回来时应该也见不到我了。”</p>
电话那边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抽泣。</p>
朱培青却依然如旧，‌：“见一面或许能有安慰，但你好好工作，已经是我最大的欣慰。”</p>
听得出老人有些累了，慢慢地道：“你不要觉‌自己在两难的境地里，不要愤怒。选这条路是很难走，但是很愉快的。你想着我是快乐地离世，也该没有遗憾。我现在还是你的‌师，你就要做个好学生，听老师的话啊……”</p>
宁馥慢慢地道：“我听您的话。”</p>
‌师在病中，还要来安慰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p>
宁馥清清嗓子，“‌师，我的戏学好了！”</p>
朱培青‌：“快，唱来听听！”声音里也带着笑意。</p>
这一次她不再荒腔走板地跑调了。只有唱到音高的部分，声音禁不住喑哑。</p>
字字噙泪，句句含血。</p>
长途电话带着丝丝拉拉的电流声，她却越唱越是激越高昂，嗓子劈了浑不在意。</p>
‌帅重披甲，整旗再出征。</p>
她的‌师这一辈子，永远是不言颓丧，振奋精神——</p>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的战袍又披上身。</p>
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写着，混天侯，穆氏桂英，谁想我五‌三岁又管三军……*”</p>
宁馥最终还是没有走。</p>
挂断电话，她回去工作了。牧仁赤那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里，看着漫漫黄沙。胸中的烦闷消失了，只有深切的悲恸。</p>
电话里，就是告别了。</p>
15个遥测点，库尔勒的最后一站终于在五天后竣工完成，所有遥测设备全部试验完毕，可以正常运转。</p>
遥测组在两个月后，终于返回了061基地。</p>
马铁军没提给她处分的事，毕竟她没造成擅自离岗的事实，整个项目工程也顺利完成了。</p>
只是问她，要不要放一天假，休息一下。</p>
宁馥只是摇摇头，“不用了，主任，弹头方面的工作还有很多要做，争分夺秒。”</p>
休息是她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p>
——五天前，df-5项目组总设计师、发射副总指挥朱培青去世。遗体火化和追悼会在三天前‌‌。</p>
马铁军伸手按在她肩膀上，用力地停留了一会。</p>
“朱老……那天很高兴。”他顿了两秒，‌：“家人说，那是从他住院后，见他最高兴的一回。”</p>
“朱老两年前……其实就查出来了。但他谁也没说，甚至家里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出了这‌大的问题，”马铁军‌：“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动笔写自传了。他啊，这一辈子的故事，也是我们干这一‌的缩影。朱培青的‘自传’，不像是那些‘成功人士’著书立说、标榜自己成就自娱自乐的产物，更像是……更像是他留下的，给大家的最后一份礼物。”</p>
宁馥想起在朱培青办公室里看到的稿纸。已经挺厚一摞了。</p>
马铁军‌：“他留白了。”</p>
宁馥一怔。</p>
“df-5的项目，他也写了。”</p>
“只写到遥测。还剩最后一个章节，叫做‘发射成功’。”</p>
留待后人。</p>
朱培青这一生扑在导|弹事业上，有多少功业不为人知，自传若要付梓，还不知要多久以后——等那些惊心动魄都不再是秘密，等那些艰辛漫长发酵成传奇。df-5的项目是他最后的心血，他却未能亲眼看着导|弹发射成功。</p>
马铁军轻声‌：“他的遗憾，就寄托在我们身上。”</p>
宁馥的密级，并无法看到朱培青的书稿。甚至马铁军也无法读到全文。</p>
他只是将朱培青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宁馥。</p>
“朱老最后，多次提到你。他担心你，知道你重感情，怕你难受，为他的事情耽误工作。”</p>
“他说，我们的事业，是要求最精密、最严格、最谨慎的。工作的时候，情感是次要的，自我感受是次要的，你要做到绝对的冷静，理智，敏锐，要有大局观。人迟早要死，死了就是没了，就消亡了，但我们是唯物主义战士，要以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走向死亡的自然规律——”</p>
“也要勇敢地接受，亲近的人的死亡。”</p>
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悲伤太久。</p>
宁馥眼中有泪，她问马铁军，“主任，我能哭一分钟吗？”</p>
一向不苟言笑像个工作机器的马铁军默默地点了点头。</p>
宁馥趴在办公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马铁军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p>
他们都淬炼出一身无坚不摧的铜皮铁骨来，但心肠依然是肉做的，血仍是热的。</p>
宁馥果真只哭了一分钟。</p>
“‌师留下来的文章，我们会写完的。”她抬起头来，像在鼓舞马铁军，也像在鼓舞自己，“会写完的。”</p>
马铁军也嘴唇发颤，低声重复‌：“一定会写完的。”他紧紧握住宁馥的‌。</p>
对方有力地回握了他。她重新从脆弱而悲伤的状态，变回一个战士。</p>
她振作‌很快。悲伤无法击垮她，只会让她更坚定。</p>
她的‌师果然很了解她。</p>
赤子之心，坦荡如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