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已经一月有余,该升升,该贬贬,该辞官辞官,该告老告老,该罢官罢官,该混着继续混着。有些事儿有些人总是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比如左都御史纪守中升内阁大学士,入阁封相,赐太子太保,筵经阁讲学,人称纪相。纪守中辞官折子还在袖笼里,新皇就快了一步把大帽子砸上,这烫手山芋你想不接都难。要辞官纪守中难得爆了,回家在书房砸了个一塌糊涂!无尤知晓时候,只在故明园里絮叨了一句话:众人皆道辞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如今抽不冷出了个真儿,却生生逼成了个假。
新皇提拔自己势力也是迅雷不及掩耳,原工部侍郎林善渊依旧领任工部侍郎,但是却给了一个文渊阁侍读学士职位。这个提拔,倒是让很多人看傻了眼,一向懒懒散散林善渊成了学士……纪相虽暂代左都御史,但其手下徐卫潜提升为左都副御史,正三品。虽说林善信还是那个顺天府尹,但是朝堂上很多人都知道,其人已经领了安公三路兵权,继承安公爵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而辞官中最大就是夏相,夏相已经年有六十八,新皇体恤,按最大等级致休。一番轮换下来,让人觉得变天之快,犹如眨眼之间。不少人当下诚惶诚恐,新皇比大行皇帝还要不留余地。
而之前被软禁三皇子,莫名死在了自己京城别院里。事情一出,所有皇亲戚大气都不敢出,谁都不敢说话,聪慧皇子已经上书要去给大行皇帝守陵寝。新皇自然没有推却,只说既然心怀有孝,便准了吧。皇太后听说自己三子莫名没了,气血攻心便病倒在了床上。太皇太后来看皇太后,皇太后哭着说,三儿和皇帝是一母同胞,如今却容不得他了。是呀,谁能容下谁呢,如今他已经是这皇位上王者,那么注定要容不得太多,注定要一辈子孤独,这就是命定,谁也没有资格抗争。选了就不要后悔,就算你后悔,也要把你后悔吞进肚子里。
正一诊断完毕,收起小枕,本要出去。却被安公林吉瑜拦住,“就在这里说吧。”正一看了林吉瑜半晌,才道:“没有多久了,你这心病已入五脏,无力回天了。”林吉瑜点点头,心中多少早已明了。十月三十日,全家人都齐聚北院,林吉瑜连走路力气都有点不足了,只得半靠在炕上。除了还在凉州大营林善仁,和已经离开林湛卢,所有人到齐了,静静地听老爷子发话。
“趁着我还活着,把家分了吧。”老爷子话一出,就是一片静寂。“提前分了,不要等我死后才看你们乱七八糟地闹,我怕见不得林家祖先。”
阮氏站在林吉瑜跟前,把册子要递过去,老爷子没有接,只是点点头。
“我手中还有六个庄子,一个别院,一个公府。”林吉瑜睁开眼,喝了口茶,继续:“老大家里给四个,老二家就是湛卢给一个,老三家给一个,别院给善信。若我算不错,善仁不久就会封将军,而安公这个爵位我已经上书了,给善信继承,大势所趋。这公府,等我死后,就是善信了。”
老爷子看了看善信和无尤,道:“我在后街那边买下了三个相连府邸,如今也建七七八八了,来年就能成了。一个给善仁当大将军府,一个给善渊当学士府,另一个给元会当尚书府。元机,你还留在这府里,等善信继承了公爵位,那边府邸都安置好了,就把纪家人也接过来吧。”
几个孩子应下,阮氏把一个毯子盖在老爷子身上,林吉瑜又道:“府里家生子和一些财产,已经按着等份分派好了,让阮青交代给你们即可。善信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林吉瑜才招呼善信坐了过来,盯着善信看了半晌,道:“孩子,你给我句实话,你手里有多少暗色力量?”
善信伸出三个指头,道:“不敢瞒祖父,现在手中只有这些,分为三个门类。一、收集情报,二、影子杀手,三、特别作战。”
“我手中还有两千死士,如今也归你了。你现在便有五千了,这些人中部分隐藏在府里,我已经和老安说过了,他会安排你和这些人见面,不需担心。”林吉瑜把袖笼里一支金莲花交给善信,道:“无尤可知你这些吗?”
“还不知。”善信摇头,他并不想告诉无尤。
“希望你这个决定是对。”林吉瑜叹息了一声,道:“遇见她真不知是不是你劫数,罢了,不说也好,省得那孩子吓到。”
“祖父……”善信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你要说什么。自小到大,我看着你走来,那些该说早就在你幼时教给你了,如今我话只剩下一句了:若真遇见湛卢,无论如何留下一条生路,他毕竟是林家子孙,我有愧于他,就算是为了我吧。”林吉瑜说罢闭上了眼睛休息了。
“孙儿知道,可是三哥才华却在孙儿之上,不知若真遇见,会是谁放谁一条生路呢。”林善信说罢,转身出门。
林吉瑜睁开眼睛,看着善信背影,默默道:傻孩子,他比你还重情,你又何须担心呢。
无尤看见善信走了进来,却面色不太好,便没有多问,只是笑说了一下故彰这几日趣事。无尤觉得自从新皇登基后,自己和善信似乎多了那么一些隔阂,或许说是善信把人屏蔽在他以外地方。很快,林善信继承安公爵位,他成了大周最年轻公,年介二十三。最年轻安公,一时京城追捧四起,授爵那日,高头大马上林善信意气风发,走在京城大道之上。无数人为目睹当年林三公子,如今安公围得水泄不通。无尤坐在屋子里看着自己一双儿女,故彰乖巧坐在无尤身侧,不知道娘亲在想什么,只是故彰看出娘亲不开心,因为一个时辰里无尤叹息了六次。
无尤手中拿着青若回复,青若说新皇不见得是仁慈,但确是能开创盛世辉煌。新皇和为新皇打天下人,没有一个是干净,没有一个是洁白无瑕,那又能怎么样!当权者谁不是血腥满手,而百姓只在乎也只要能给予自己安居乐业之圣主明君。只要能有盛世繁华,人人安居乐业,就算血流成河又如何呢。就算为了这个盛世也不得不先流血,谁都是不可以免俗,每个帝王将相身后都有无数冤魂和杀戮。是呀,就算林善信手中有无数性命,又能如何,他已经是自己夫,孩子父,最爱那个人。林善信始终是她善信,始终是那个她选了,爱了人。
腊月,大雪纷飞。林吉瑜始终没有走过年关,他安静地倒在自己书房里,前面还有一盘没有下完棋。无尤站在棋盘前,久久不能说话,依稀记得林吉瑜最后说道:“无论善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一个太平盛世,请原谅他。”无尤握在手中白子还久久不能放下,林吉瑜却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无尤那一刻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叱咤风云一生老人,他连走前最后一句都是为了他孩子而说。今年雪格外滂沱,就如千斤,片片落在地下。无尤打开窗户,看着鹅毛大雪,绮晴进来刹那惊呆了,手中茶壶翻打在地下,无尤只是微笑着对绮晴道:“这次他真累了,真要长睡不醒了。”然后迈步出了屋子,在大雪里一路走回了故明园。
新皇赏了什么,说了什么,发布了什么……无尤一概不知,只知道阮氏住持了所有林吉瑜丧葬事宜。她只听见水红说林家男人谁也没有哭,来来去去无数人来看老安公林吉瑜,甚至还有一些从远处赶来老兵,一些没有身份平民。水红轻轻地感叹:安公到底是个怎么样人呢?也许谁也不知道,也许就连林吉瑜本身都不晓得吧。人走了,才知道原来他每年都会拿不少银子出来给那些以前在战场上伤病残兵,从未间断。人走了,才知道他为那些无依无靠老兵建造了很多养老所。人走了,才知道他为那些战争里失去亲人孤儿付出了很多心力。人走了,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多少积蓄,他所有积蓄几乎都为那些人付出了……人走了,才知道一个人可以瞒下那么多,一个人可以做那么多。
正月初十,永安公主宫人来请安公夫人纪无尤赴宴。无尤准备了下就随着宫人进宫了。整个皇宫喜气洋洋,挂着红灯笼,虽然看似暖,却总有一股寒气在红墙黄瓦中穿梭。无尤低头随着宫人走了很久,久到无尤觉得不对,才抬头,发现前面宫人已经不是之前领着自己进宫永安公主宫人了。那宫人只是兀自往前走,无尤只得紧紧跟上,又走了很久,才进入一个门,门上写着:凝祥门。进了门几步就到宫门前,进入凝祥宫,过了前面檀木影壁,就看见正殿前一株上了年头红梅,隐隐有香味浮动。宫人顿了下,带着无尤从一侧角门进入内院,把无尤引进东侧小屋里。屋子里已经早就架上了炉子,整个屋子很暖和。一个宫女帮无尤把斗篷脱下,放置在一侧架子上,然后退了出去。
无尤心中明了要见自己肯定不是永安公主,应是另有其人。若不出意外,这个人应该是当今圣上,曾经太子。无尤坐了没一会儿,就有人推开了门,然后缓缓关上。无尤抬头看见一个一身石青色绣金丝祥云纹长袍男子站在自己身前,男子身形匀称,眼角自然上扬,剑眉彰显了他英气。男子笑了笑,嘴角含着春-色,然后打量了下无尤。无尤心中暗暗吸了口气,心狠手辣太子殿下,竟然是一个玉面郎,白-皙面孔,姣好面容,让人无法去想象他心。
“纪无尤,当今大周最年少安公结发嫡妻。”皇帝先开了口。
无尤忙行礼,“恭请圣安!”
一只手压到无尤手臂,道:“罢了,私下找来,不是来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