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八月十三,桃红坝杀戮之日。(
但凡叛乱之人,往往抱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心态,然而他们往往不愿想起那些一度得手的大贼被愤怒的民众暴打时的惨状,“光记着贼吃肉,没记得贼挨打”,此话虽俗,但恰恰直指要害。
大梁王奢崇明,罗甸王安邦彦,这两个野心勃勃的西南土司在将近九年的叛乱中,已经让四川血流成河,已经让贵州十室九空。然而既然反了,就反到底!现在投降,不仅官兵饶不了他们,连川、黔两省的百姓也饶不了他们。奢、安两人都很清楚兵力的重要性,一旦他们在兵力上处于劣势,一旦他们失去了对地盘的铁血控制,那些因战乱而失去家园、财产乃至亲人的百姓,就算用锄头、扁担也要敲死这两个魔头!
因心虚而惧怕,因惧怕而疯狂。安邦彦孤注一掷,在水西强征所有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入伍,集结了最后老本十万,发起反攻,企图收复已经被朝廷名将、已加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务的朱燮元占领的奢崇明老巢永宁。然而朱燮元并不与安邦彦大军正碰,而是授计部将许成名佯败,诱敌深入,先后在五峰山打败叛军,然后又在桃红坝布下天罗地网,把奢、安等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安邦彦多次尝试突围,都被官兵打了回来,他命令五毒教用大型蛊阵攻击官军,结果许成名用秦良玉所传之梨花枪火攻之法,把那些不知死活的妖奴烧了个干干净净。数年以来,安邦彦对五毒教的态度,从器重逐渐变成了怀疑,而此败之后,直接变成了愤怒。
罗甸王带着亲兵包围了五毒教的营地,高声命令巫魁带头自杀谢罪。巫魁显然拒绝了这一命令,并把战败的罪责归咎到安邦彦轻敌冒进、指挥不利上。被刺到痛处罗甸王恼羞成怒,挥舞着开锋玄铁剑“寂”,带着亲兵一起杀进五毒教营地。刀刃的碰撞和蛊虫的蜂鸣交织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高下,然而在更多的兵丁加入杀巫行列之后,平衡改变了。
此战中,安邦彦死掉了一百二十三个亲兵,自己也被“千蜂蛊”蛰伤,然而五毒教高层五十人确实几乎全灭,那些身怀异术的巫师、蛊婆,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在那把锋利无比而又无坚不摧的玄铁剑下,他们也会受伤,他们也会死!这些该死的,欺骗了孤的罪人,他们不是说什么奢崇明必为川之大梁王,我安邦彦必为罗甸王么,他们不是说霸业会一直延续到千秋万世么,而现在……却是就要到山穷水尽了,这群骗子,这群装神弄鬼骗吃骗喝骗财的骗子!孤是快要兵败了,孤是快要死了,但你们也要死,而且死的会比孤更早,杀!杀杀杀杀杀!
营帐间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残存的蛊虫啃食着兵丁和五毒教高层成员的残躯。安邦彦命令部下清点死掉的蛊师人数,然后连同那些蛊虫、器皿一起烧掉。然而,死剩的亲兵汇报说,没有发现巫魁的尸体,她和那副玉石面具一起消失不见了。
“混帐东西!”杀红了眼的罗甸王听闻此言,竟然用玄铁剑把那可怜的亲兵一劈为二。其余的部下吓的噤若寒蝉,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个个呆立在那里。
正在僵持之下,一名烧饭的仆役前来汇报,说什么给罗甸王专门做膳的大厨开宏也叛逃了,而且把罗甸王千岁的那个今天刚满一周岁的孙女也一起拐跑了,那孙女的爹,也就是千岁的小儿子早在一年前战死,而那个生出灵儿的儿媳,在帮助厨子和灵儿逃离后服毒自杀……
安邦彦怒火中烧,把那无辜的仆役一起劈了,鲜血挟裹着骨粉,从剑刃一点点流淌下来,而那些紫色的巫邪符文,比往常更乖戾、更疯狂。
“众人叛吾!诸人负孤!”就算在这个时候,罗甸王依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得到官兵在通向鹅项岭的方向上防御较弱的情报之后,奢、安两人不顾谋士们的提醒,执意要从那个方向突围而出……这群穷途末路的叛军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朱燮元早已在鹅项岭设下更大的埋伏,这座山岭,就是大梁、罗甸二反王的葬身之处。
安邦彦骑上那匹枣红马,想用开锋玄铁剑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这时他却发现,自己手中这把神兵利器却好像褪去了光泽,虽然大小、形状相似,但分明是另一柄剑,一柄普通的双手剑而已!
巫魁!罗甸王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巫魁的报复!那该死的五毒教首领并没有立即逃离军中,而是利用这几天偷走了“寂”,可憎,该死,不可饶恕,孤一世英明,居然败坏在这个草蛊婆手里!
安邦彦挥舞着再也不是削铁如泥的双手剑,冲入密集的官军阵营,在斩杀三个兵丁之后,数十根长矛刺入了他的身体。
这只是罗甸王故事的终结,却是那个叫灵儿的女孩故事的开始。
“你就是那个被带出来的女孩,而陶家寨你的‘义父’就是那个厨师,”秦良玉问道,“是这样么,灵儿?”
“老人家说的对,”安灵儿回答道,在方才讲述的过程中,她身上的绳子已经被四川总兵全部解开,这是一种信任,一种难得的信任,“我出生于崇祯元年八月十三,我爷爷大杀五毒教的时候正好一岁,所以这些细节是根据义父的讲述和后来我对旧事的调查来重建的,大概能保证八成的准确度。”
“继续说吧,老身相信这些,”秦良玉轻叹道,“能告诉我你的义父叫什么么?”
“我爷爷只知道他叫开宏,却不知道他姓陶,他本是陶家寨人……”
“这似乎说不过去……既然是罗甸王屠灭了陶家寨,那么陶开宏应该对你爷爷恨之入骨,为何……不但没有报复,却带着你一起逃出叛军大营?”
“因为他是‘无戮’的信奉者……当然,我也是……”
“‘无戮’?”
“是的,虽然我不清楚这一派的观点是否出自佛家,但似乎在内核上是相通的。义父认为自己当厨子杀生已经造业很多,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杀人,他不能为报陶家寨之仇而暗杀我爷爷,他只想带着我,带着安家唯一一个和奢安之乱无关的人逃离那片血海……而他回到陶家寨,则是想找回在水西叛乱百寨屠中失散的族人,重建这个村寨……”
“找到了么?”
“应该是没有……我记忆力最初的那个片段,就是他的哭泣,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找不到失散族人而哀伤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