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之地的各项规矩极为死板，毫无回转的余地，又时常因为一些译者眼中的不可思议的理由，导致自杀之类事情频发。</p>
实在是匪夷所思。</p>
译者只是小心翼翼的夸耀：“松田君可知道我们船上有何等了不起的人物吗？”</p>
作为熟人，察觉上官和下属都不在的松田左卫门也轻松回答：“哦，王译，您的船上可是有什么大人物？”</p>
“是让那安南的国王软硬兼施，要他留在国内做官，也绝不屈从这一蛮夷国主的大人物。”</p>
清廷换明的事情，与这些能与东南亚的诸多国家通商的大商人毫无瓜葛。</p>
这些船只来自闽地，自古以来，在朝廷眼中，闽地出才子，可也是穷困潦倒之地，富庶者极富，穷者极穷，就算是海禁令下数道，依旧无法禁止商人扬帆与周围邻国的通（走）商（私）。</p>
毕竟暴利当前，若是不走海上之行商之路，就是一村接一村的饿死，与其饿死，不如在海上一搏生路。</p>
就着粗茶咽下一个囊后，山翁才缓缓开口：“明月，如你所想，我们将在这船上等上多久？”</p>
明月又在煮第二壶的热水。</p>
热水总是不够多。</p>
煮好的热水可用来煮茶，也可以用来洗漱，若是去煮海水，煮出来的盐粒也不能吃。自古以来的流传的“盐田法”也要有地才行。</p>
但是明月记得的却是多次蒸煮几次的科学实验。</p>
试了几次，盐还是带着苦味。</p>
仔细想想，沈韵念书的时候学的粗盐煮成细盐的方法，那些粗盐本身也是经过几道工序才留给实验室的实验道具。</p>
这么一想，也很是无奈。</p>
“这盐够好了。”山翁觉得这盐已经足够，“又不是巴蜀之地的卤水，能有这等效果也是极好的。不过废碳的很。”</p>
这倒也是。</p>
海上炭火本来储备就不多，能拿来煮茶也已经是船上的商家敬重“征君”的身份，和那些烂到家了的东林党相比，率军与清廷打过胜仗，又两次不顾海上风浪前往扶桑求援的征君，就算不能带回一兵一卒，也比那些只知道在安南之地互相抨击的“大官”们好得太多。</p>
“这盐珍贵的很，可不要浪费了。”山翁又说道，“明月，收好这些细盐，说不定后来还能用来换点什么东西。”</p>
（这也能叫细盐啊。）</p>
明月叹了口气。</p>
（可惜我身怀屠龙之术，却无群众基础，不能屠龙，只能等两百多年后的伟人了。）</p>
思及此处，又是叹息。</p>
“大约要等上几日吧。”明月回答，“消息要散出去，等此地儒者愿冒死前来，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p>
毕竟在沈韵的世界里，这个时代的儒生要违背幕府的闭关锁国令，怕是要鼓起几辈子的勇气也行。</p>
愿意践行“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也是太少了。</p>
她是这么想的。</p>
但是等却没等上几天。</p>
来的是一个人。</p>
或者是什么其他人。</p>
黑发，肤洁，唇红，齿白。</p>
眉眼中带着风流。</p>
总而言之，就是山翁年轻时候说过的“秦淮河上的浪荡子”。</p>
明月抬头，握紧怀中袖刀：“何人？”</p>
“我……”男子眨了眨眼睛，“你看得到我？”</p>
“航于海上，夜不能视，与死何异？”</p>
“唉，唐人的话真难说。”对方挠了挠头，“你能说扶桑的话吗？”</p>
他说的扶桑话听上去有些奇怪，可倒是明月听得懂的扶桑话。</p>
和沈韵生活的21世纪的扶桑国语有些不同，但是能听得懂。</p>
明月又想到，沈韵生活的时代，那扶桑国语其实是花街柳巷的吉原妓~女所说的话。</p>
来自乡下的武士第一次到吉原，听到了吉原的妓~女们所用的语言，以为这才是城里人用的高贵的语言，等这些乡下武士们执掌政府大权，就把吉原学会的话当做是国语普及了。</p>
那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吉原？</p>
（听说扶桑也刚刚天下平定没多少年，就已经有了吉原这等地方……）</p>
槽点太多，明月一时不知道如何说。</p>
“会一点，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p>
男子听到明月的遣词用句，觉得有些奇妙。</p>
“唉，真是有趣。”他兴致勃勃地回答，“教你日语的老师，难道不曾说过，这是吉原里流行的用法吗？”</p>
（还真是啊。）</p>
“那你又是如何学会的？”</p>
“我么？我住在吉原。”男子的回答让明月心中一惊。</p>
“我只是听闻长崎来了唐国的船，实在好奇唐人长什么样子，便想上船看看。”</p>
“哦，你看到了。”明月冷漠的回答，“那你现在可以走了。”</p>
“你不叫人抓我吗？”</p>
“你能上来，自然能下去。”明月回答，“不送了。”</p>
她也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根据她在那位伊丽莎白公主殿下身上所学到的知识，一个人若是想引诱你加入自己的话题，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要接他的话。</p>
“唉，”对方招了招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p>
“和你有什么关系？”</p>
“哦。”对方笑了起来，“我呢，我母亲给我起名鲤伴，鲤鱼的鲤，陪伴的伴，是不是很有意思，以鲤鱼当名字……”</p>
“孔子得鲁王礼，礼物是鲤鱼，当时他正好生有一子，得此礼物，便给儿子起名孔鲤。”明月态度还是很冷淡，“这个名字数千年的孔圣人已经给自己的儿子用过了。”</p>
（所以有什么好得意的？）</p>
自称鲤伴的年轻人恍然大悟的点点头。</p>
“我父亲没怎么学过这些，所以一直不明白这个名字的理由，他还总说不告诉我这个名字的缘由。经姑娘解释，我才得知原委。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母亲书念得多一些。”</p>
（他也能说很流利的唐话。</p>
刚才绝对是故意的。）</p>
明月在心里“呸”了一声，而对方却如同鱼一般，从船上一跃入了水。</p>
竟不曾发出丝毫落水之声。</p>
明月走到船边，试着往下看去，水中只有明月倒悬。</p>
忽然，水中月散，有一人从涟漪之中而出。</p>
月光碎于浪中，黑发逶迤。</p>
他的双眼之中有明月倒悬。</p>
“下次见啦，唐国的小姑娘。”</p>
他的声音很轻，明明在船下的水中，可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明月的耳中。</p>
随后，他潜入水中。</p>
明月重新回到了水里，而水中之人再也没有出现。</p>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呼喊之声。</p>
“明月，你怎么晚上不睡，跑来船边？”</p>
“我……”明月看向了身后的山翁，“道长……”</p>
她摇了摇头。</p>
“我心中烦忧，睡不着。”</p>
“我也烦忧，睡不着。”山翁爽快得回答，“可烦忧再多，也不能颠倒世间。你说三百年后，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已知此事，我心中激昂之情未退，也睡不着。但过上几日，我能睡的比之前的都好。”</p>
“可那是三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明月反问，“山翁知道这些事情，不会觉得无可奈何？”</p>
“明月，明月。”山翁叹气，“你可知道清廷入关，巴蜀之地死伤之惨，十室九空。”</p>
“将来……”</p>
将来，川军出川，不负国人。</p>
“将来……”</p>
“三百年后，可还有十室九空？”</p>
“不会。没有了。”</p>
“那就好了。”山翁叹气，“我本是川人，想抗清廷，三十年来辗转千里，却只见神州陆沉，思来想去，我无变法之才，又无变法之能，时间未到，一切皆无法可想。还好，我已知清廷国诈几何，心中颇为宽慰。”</p>
山翁之前的大半人生过的如此惊心动魄，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是否和征君一样，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变得成这般心灰意冷至极？</p>
“……山翁。”明月觉得山翁太过豁达，豁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山翁真是豁达。”</p>
“我的梅树还活着呢。”山翁说的是自己室内的梅树。</p>
梅树移植入盆，从山上道观带至安南，又经吕松，过马六甲，行至扶桑，这一路上，许多人都熬不下去，但是这梅却活得好好的。</p>
“等到了扶桑之地，便要寻一地种梅。”</p>
“我陪您。”</p>
“哦，你还没种过梅树吧，其中有一诀窍。”</p>
“什么诀窍？”</p>
“要先养鹤。”</p>
山翁不仅想种梅树，还想养鹤。</p>
三人在船上等了半月有余，便等来了一位叫做小林的儒者。</p>
他是长崎本地有名望的儒生，听闻那位“征君”到了扶桑，却无法下船，便连夜奔走至主藩主府上，求见藩主，说明来意，听闻有明的名士东渡扶桑，藩主也是欣喜不已，却畏惧那幕府，便星夜兼程上奏幕府。</p>
却在此事，小林儒生已经上了船。</p>
他毫不畏惧的上了船，见了征君，以笔相谈，相谈甚欢。</p>
“朝闻道，夕死可矣。”</p>
他说的唐语很是古怪，但是却极为诚恳。</p>
待人走后，征君却犹豫不已。</p>
“扶桑，扶桑……”征君叹气，“扶桑人，性情执拗，心胸狭隘、量窄意偏……恐为中华之祸。”</p>
他心中不安，山翁全解：“征君何须如此畏惧？不如这般去想，教书，育人，你教好弟子，移情改性，这便好了。”</p>
“若是如此可行，岂有清之祸端？”</p>
山翁又道：“唉，你这不是执拗了？”</p>
明月觉得让道长劝解就好，她只是盼着早些下船的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