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礼服过更役,回来的时候瘦了一大圈。他只是公士爵位,无法免去服役。只是服役的时候待遇稍微好些,比如说每天还能分到二两肉酱。只不过日子还是不好过,干的都是苦力活。
夯土筑城,或是以陶土造人俑。两位大匠连带着十位刑徒,得干整整一日方能成俑。还得开矿采石,卓礼曾亲眼看到数十位矿工因为塌方而死。那些人岁数都不大,昨日还与他有说有笑,还说要回去看看刚出生的娃娃。可转眼间,就被碎石活活压死,压得血肉模糊……
秦国的辉煌,是建立在无数刑徒徭役上。
他们是最底层的人,最没有人权。
他们只是煤炭,为秦国的辉煌发光发热。看着秦工程的辉煌,只会赞叹始皇帝的丰功伟绩。可为此而死的刑徒隶臣,没人会在乎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就说辰伯,他就得按规矩服役。本来今年红薯大熟,他能稍微喘口气。可按照秦律,他还得照常服役。他的妻子还卧病在床,家里头负担都落在雎鸠身上。可现在雎鸠还得上学,只能让宗族亲戚帮忙照拂一二。
辰伯先前说过,临走之时山脚下多了数百座枯坟。有人因为年事已高,至死都未能落叶归根。有人只得背着发臭的尸体,带他们回家。也有很多人永远的埋葬他乡,看不见家乡的高山流水千亩良田。
秦国服役制在改,这是苏荷与他说的。因为昔日洞庭郡守礼上书,所以已经比先前强的多。最起码会挑选在农闲服更役,平时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去征调黔首为徭。
“那你可有主意?”
秦始皇试探性的开口询问。
“没有,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卓草是有法子,可说了也没用,秦国不可能接受。因为很长段时间,白嫖民力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能不花钱就做到的事,为何要煞费苦心换别的手段?
“你有法子尽管说,额保证不告诉旁人。”
“……”
扶苏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下,只觉得后背突然沉甸甸的。就好像是飞来一口大黑锅,狠狠扣在他的后背。他总觉得,他又要背黑锅了!
“保留刑徒隶臣,这是没有问题的。服役可以做出更改,由百姓自发而来,来的管饭给钱。然后还能把这浩大的工程分割开来,然后再找寻各地商贾。让他们出价竞争,谁的价格低还能把活干好,那就选择他。”
“嗯?”
秦始皇顿觉颇为有趣。他没有着急否认卓草的看法,而是满脸的期待。在他看来,他征调黔首服更役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卓草所献之策,却令他颇为感兴趣吧。
“来来来,细说细说。”
“嘴巴有点渴。”
蒙毅顿时会意,连忙上前倒水。
“太凉了。”
“换壶热的来。”
“这么烫,我怎么喝?”
“……”
蒙毅恨不得把陶壶摔卓草脸上。
你小子还敢得寸进尺?!
强压下心中火气,蒙毅又重新倒了杯温水。卓草抿了一小口,舒坦不已。这别人倒的水,喝起来就是甜。
“就拿这两年大修的驰道来说,秦国可以制定个标准出来。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
“对!”
秦始皇颔首赞许,没毛病!
驰道是秦国极其辉煌的大型工程,为的便是建造起完善的交通线。因为秦国版图极具扩大,秦始皇就想着到处旅游。只是旅游太费时间,二十七年出去大半年。所以秦始皇就想到个好主意,咱们修高速公路!
东穷燕齐,南极吴楚!
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
左右两侧为勋贵官吏而用,一来一回。中间最宽阔的驰道为皇帝专用,禁制任何人使用。原理就有点类似于是铁路,还有专门的枕木。马车行驶于上,车轮会嵌入其中。车架只要沿着驰道狂奔,便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秦始皇平定六国,便规定车同轨。就是因为战车车距不同,导致留下的车辙不同。有时候下了暴雨地面泥泞,很容易导致翻车。车同轨后再修驰道,便有了统一标准。
“现在驰道皆是就近黔首服更役而做,还征调大量的刑徒隶臣妾。秦国便找些信得过的商贾,把驰道分为一段一段的。同时给出驰道的标准,完工时间……诸如此类全都写在契卷上。商贾看到要求后,自行竞争。”
“张三说十万钱便可,李四则说只要八万钱。那么,秦国便可选择李四而治驰道。同时拨款八万钱,剩下的全权交给李四。到时间后,便派遣少府令前去探查。符合标准便算结束,若是不符合标准便问责。”
“这和秦国现在做的,有何区别?”
“秦国能征调徭役,商贾能吗?”卓草无奈道:“他们得花钱请工匠民夫来干活,得钱后他们工作的会更为起劲。就如咱们这炼铁坊里头,你看看那些工匠个个都恨不得加夜班。要不是我阻止,他们都不肯歇息。因为,我是按件算钱。做的多做的好,那工钱就高。”
“懂了,你是要花钱找人干活?”秦始皇了然颔首,“你似不似撒?明明能不花钱的事,为何要掏钱?还以为有什么高见,没想到就这?”
“对啊对啊。”
“能白嫖,为何要花钱?”
连带着苏荷都在旁边颔首点头。
他们都觉得很合理,只认为卓草傻。
秦始皇捋着胡须,叹息道:“虽说今年祥瑞大熟,可接下来还得应付各种战事。各地偶有天灾,还得照拂。像是驰道直道,乃至长城及各地河渠,皆需要人力物力。如此,皇帝也难得很……”
“是啊是啊,皇帝真的难。”
“咳咳,确实难得很。”
“你们仨没病吧?”卓草无语的望着他们,“你们不觉得自己生活艰难,反而觉得皇帝难?皇帝再难,那也不必为了吃喝发愁。天下都是他的,还有诸多美人妃嫔。你们一个两个全是光棍,怎么好意思觉得皇帝难的?皇帝难的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你们是不是脑子缺根筋?”
“瓜怂受死!”
秦始皇抄起棍子便准备动手,此刻已是出离愤怒。他三番五次的压下心中火气,这次是彻底绷不住了。
望着卓草蹭蹭蹭的爬到屋顶上,扶苏则是无奈叹气。他其实觉得卓草这想法有些道理,而且肯定还有所隐瞒。只不过,有些事并非卓草说的有道理,就能听他的。现在秦国的生产力就摆在这,要给服役者发工资,这得是笔多么恐怖的支出?
这是数百年来,历代先王奠定的律法制度!
事关国祚根基,他三两句话就能改变?
是瞧不起始皇帝,还是瞧不起秦廷勋贵?
自古变法者,便无人能落下好处。
……
闹腾许久,卓草颤颤巍巍的自屋檐爬了下来。看着傻老爹离去,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落地的时候,双腿都在发抖。其实他有些恐高症,爬上去的时候倒是无所谓,站在上面往下看个眼他腿肚子就发软。
“小苏,你说说有这种爹吗?”
“额?”
“一言不合就动手,这是人干的事?”
扶苏可不敢接话。其实,秦始皇只是吓唬吓唬卓草。真要动手,秦始皇哪里会舍得。纯粹有时候卓草说话太过可气,简直就是刻意讨打。
“小草,我觉得你刚才有所隐瞒。”
“是有隐瞒。”
“我就知道!”
扶苏暗暗握拳,目光灼灼的望着卓草。以卓草的见识,怎会不知道秦国的传统美德。没来由的说这事,妄图改变律法制度,根本就不符合卓草的性格。
“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放心便是,我绝不外传!”
“我真没法放心……”
“……”
“其实我有办法,能令秦国不花一分钱或者说花极少的钱,就能修好驰道。而且,还不必征调民夫为徭。”
“有哪个商贾会蠢到这种地步?”
“……”
“嗯?”
卓草指了指自己,“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