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谦抬起手的时候，能让人看见他的五指竟连在了一起——他长出了蹼。</p>
周谦盯着三人瞧，三人也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p>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p>
周谦的表情迷离怔忡，三人则握紧羿泊的那根头发，额头全都冒出了汗水。</p>
又片刻后，周谦身后长出了一截怪异的鱼尾巴，然后他就拖着这条尾巴走远了。</p>
另外三人长长呼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这才总算松了下来。</p>
对于周谦的变化，其实众人的心里都有很多疑惑。</p>
但他们没敢吭声，怕稍不注意就会引来他的攻击。</p>
手机屏幕前，于贤和祝强两人倒是立刻交头接耳起来。</p>
“神化人的进化方向，跟他们的意识有关，不错吧？”</p>
“确实。1号信徒成了孕妇怪，是因为在她意识里，她是怀着孕的。后面有信徒知道湖水危险、不能下湖，所以长出了翅膀飞翔。更往后的巨猫、猎豹……我觉得情况类似，他们进化出了奇快无比的速度，就是为了追赶移速快的齐留行。”</p>
“那谦哥啥情况啊？他为什么会进化出鳞片？按理说，他潜意识里应该有不能下湖的警告！他为什么会变得像鱼一样？”</p>
“不知道啊！难道……谦哥因为现实生活的经历，对鳞片有什么执念不成？”</p>
周谦对屏幕前的一切，以及那三个队友的想法一概不知。</p>
他眼前的世界已彻底成了白茫茫的一片。</p>
无意识地踏上水晶桥，再到对岸，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树林深处，他只感觉到自己在走向……八个月前那宛如噩梦般的一晚。</p>
那晚，他喝下了佣人阿姨递过来的汤，然后沉沉睡了过去。</p>
半夜惊醒过来，趴在饭厅地上的他闻到了刺鼻的煤气味，并第一次感到了濒临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p>
那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他的肺和头都疼得快要炸裂，在他的面前，世界仿佛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p>
他知道那是煤气中毒导致的幻觉。</p>
幻觉世界，光怪陆离，然后周谦看到了一只龙。</p>
当那只龙穿过五光十色的碎片朝他走来时，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死了，因为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p>
他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身体，浮在了半空中，漠然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的冰冷。</p>
但下一刻，他感觉到了一股凉凉的、让人非常舒服的气息。</p>
那是龙的尾巴盘了过来，将他的身体紧紧包裹。</p>
灵魂被这股冰凉的气息拉回身体，周谦恢复了痛觉，他张嘴大口喘息，本能地在渴求氧气。随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氧气真的源源不断地灌入了他的躯体。</p>
五脏六腑恢复知觉，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拼凑成形，周谦知道自己活了。</p>
醒过来之后，周谦不记得那只龙的模样，但记得它鳞片颜色——那是非常好看的、泛着光的深蓝色，像大海深处的星星。</p>
湛蓝的星星铺满四野，构成了星光璀璨的星河世界。</p>
周谦看见自己在这样的世界里玩星星。</p>
手指一点点抚过它们，是粘稠潮湿而又冰凉的感觉。</p>
原来星星有着这样的触感。</p>
八个月前的周谦这么想的时候，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气味。</p>
然后他在医院醒来，满天满地的星星全都在眼前消散。</p>
这一回他依然玩起了星星。</p>
同样在还没玩够的时候，他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熟悉的湖边。</p>
理智与意识同时回归，他看向手表，发现15分钟已经过去，可他刚才完全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p>
理智恢复的那一瞬，巨大的痛苦也骤然而至。</p>
他能感觉到有一把刀狠狠扎进了心口，再猛地拔出，带出了淋漓的鲜血。</p>
周身登时出了冷汗，全身的衣服几乎立刻湿透。</p>
紧接着“啪”得一声，一记耳光揍了过来，力道大得让他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p>
拳头、无数刀子捅进身体、乃至身体被切成碎片的感觉……</p>
周谦全都体验了一遍。</p>
他痛不欲生地倒在地上，全身都是冷汗。</p>
头发服帖地贴在两鬓，汗湿的长睫毛让他的眼睛看上去雾蒙蒙一片。他浑身像是被汗水洗了一遍一样，脸色惨白到几乎透明。</p>
可他此刻最怪异的感觉莫过于——他的心里无波无澜。</p>
他能感觉自己好像被绑到了那棵巨树上，化身成了羿泊。</p>
那些丧心病狂恩将仇报的信徒们正在他身上发泄愤怒，睁开眼，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信徒朝自己捅刀子、打耳光。</p>
换做他从前的暴脾气，他早就愤怒地冲上去要和他们拼个同归于尽了。</p>
可现在的周谦意识到——他丝毫感觉不到愤怒。</p>
身体痛苦到极致，可他的心竟然没有感觉。</p>
到底是什么时候生病的？</p>
只有周谦自己知道，根本不是在八个月前父母双亡的时候。</p>
他在更早的以前就病了。</p>
本来他以为自己有救的，他感觉自己在好转。可他还是把能救他的药弄丢了。</p>
之后他逐渐病入膏肓，药石无医。</p>
在巨大的痛苦下，周谦的眼神越来越迷离。</p>
他眼前不再是碧树与湛蓝色的湖水，场景骤然退回到多年前那条满是梧桐树的小道。</p>
黄昏街道，枯叶翻飞，所有的一切都被染上一层老旧滤镜。</p>
有一个穿着白色球鞋蓝色校服的少年，正在这个场景中慢慢远去，直到背影没入一片昏黄的梧桐林，再也分不清，再也瞧不见。</p>
周谦想要追，可身体无尽的痛苦让他力气尽失，他站不起来，甚至无法喊出一句：“你给我回来！”</p>
周谦的意识涣散了，彻底陷入了幻觉中。</p>
直到几声大喝把他的灵魂从虚空之中拉了回来。</p>
——那是齐留行等人冲到湖边，一起喊了他的名字。</p>
“周谦！”“周谦！！”“周谦当心！！！”</p>
周谦恍然抬起双眸，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羿泊大神。</p>
羿泊抬起一只手，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他的皮肤非常白皙，但上面青筋凸出盘综错节，显得十分有力量，能在弹指间断人生死。</p>
那只手轻轻往前，捏住了周谦的下颌。</p>
仿佛下一刻，周谦就会被他活活扭断脖子。</p>
冰冷的、嘲讽的、毫不留情的、饱含杀意的话，自羿泊口中发了出来。他的语气依然是清清淡淡的，但却如巨浪般打在周谦的耳边，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p>
——“萤火之光，怎敢妄想与日月并肩？”</p>
周谦置若罔闻，他的眼前似乎产生了重影。</p>
昏黄的梧桐小道与碧色的苹果乐园交错、分开、又再度重叠。</p>
小道上少年远去的背影，则与乐园中的神明交错重叠。他看见少年回头，露出一双安静而黑白分明的眼睛。</p>
轻声开口，周谦目光迷离地看向羿泊，眼神却分明看着自己意识深处的另一个人。</p>
然后他对羿泊喊出的两个字是：“白、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