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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清晰的视野，一双眼先遭到了重击——只见四个……“人”, 抬着口棺材，不知刚从哪个坟头里爬出来。</p>
其中一个抬棺人正是方才那提灯人, 他居然还算这一伙里比较齐整的。其他三位中, 有一个脸上没有五官，只在惨白的面孔中间开了一条缝，一时判断不出是眼还是嘴；有一个少了半个膀子，头颈摇摇欲坠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 像杆旗；还有一位缺了一大块脑壳，凹进去的地方拿破布缠了，脑子上的血管将软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p>
这抬棺的四位正与奚平面对面, 相距不到百步！</p>
奚平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些妖魔鬼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阳寿。</p>
“邪修容易走火入魔, 外形也往往异于常人, 不用怕。”青衫人抿了口小酒壶里的酒，见他后退时踩了个凸出来的树根, 差点坐下, 就伸手撑了他一把, 冲他一扬酒壶，“有酒, 喝吗？”</p>
奚平：“喝。”</p>
青衫人：“……”</p>
他本来是随便客气一句，想着这小青年刚知道自己酒里被人加过料，肯定不敢再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真要。可是话都说出去了, 他也不好不给，于是有些肉疼地将酒壶递了过去：“没多少了，省着点。”</p>
少爷长这么大就不认识“省”字，接过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差点给人干了。</p>
酒极烈，才入口，酒气就割开他的喉咙冲了下去，横扫了奚平的五脏，继而又杀了个回马枪，往上返到眉心。几息过后，火烧火燎的感觉忽然消散，醇厚的酒香涌了上来。</p>
奚平呵出一口热气，胆又壮了。</p>
于是他注意到，棺材后面还跟着个人。</p>
那人披麻戴孝，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p>
是将离。</p>
但……她又不像将离。</p>
奚平一时说不出她哪不一样，五官当然还是那副五官，连梳的头都跟平常一样。可莫名的，她看起来不娇了、也不芬芳了。她本来像一朵餐风饮露的花，这会儿却突然长出了热腾腾、会馊会臭的血肉，发出了粗粝的“人味”。</p>
“认识？”青衫人问道，“红颜知己？”</p>
“她是红颜，”奚平不错眼珠地盯着将离，想起自己为了袒护她，连自家小厮都信不过，亲自跑过来从阳间找到阴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咬着后槽牙笑了一声。“我不是知己——我可不配。”</p>
就听“咚”一声，妖魔鬼怪们将那口大棺材放在了地上。将离和那几个抬棺人踩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围着棺材转了起来，每一步都齐刷刷地跺在地面上。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张大鼓，那些人跺一次地，地面就会传来一声闷响，一下重似一下。</p>
奚平过于灵敏的耳朵震得生疼，正要抬手捂住，忽然，他捕捉到了一声轻响……从棺材里传出来的。</p>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这还有个跟着打拍子的！</p>
紧接着，异常清亮的女声插/入鼓点里，惊艳过菱阳河的歌伶开了嗓，优美得让人战栗。</p>
以前有听将离曲的，听到痴绝处，惶然掷杯而走，说“此子歌声不祥，声有惑人之法，人有妖孽之相”。这事奚平当笑话听了，因为将离的曲子大部分都是他写的，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当吉祥物，哪有“不祥”的道理？</p>
说这话的人准又是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傻子。</p>
现在，他可算知道谁是傻子了。</p>
随着歌声，棺材上升起一盏绿油油的灯，浮在半空，像鬼火；围着灯的人都没什么人样，像鬼。</p>
歌声、脚步、棺材里的敲击声与地面的震颤声交织，越来越响。奚平几乎要站不住，只好艰难地把自己挂在旁边的树上，扭头问旁边的青衫人：“尊长，你还不管管吗？”</p>
“尊长？”青衫人本来正在琢磨怎么把酒壶讨回来能显得自己不那么抠门，闻言一挑眉，“你知道我是谁？”</p>
奚平心说他又不傻——他都听见那没脸没皮的提灯人说了，这林中有专门给天机阁挖的坑，这位看似穷酸的老兄非但没被坑住，还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围观，可见比这些相貌骇人的妖魔鬼怪都厉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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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他本人作为人形香炉，没好好在香案上待着，一路顺着人家给天机阁留下的“路引”流窜到这，对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合理吗？必有高人在背后作祟。</p>
这位高人虽然算不过账来，却能脱口说出骠骑大将军薪俸，显然当过朝廷的人。说不定是天机阁高官，甚至……</p>
青衫人摇摇头：“这不过是个仪式，打断也没用，他们早把自己‘当’出去了。”</p>
话音刚落，北方传来一声长吟，像某种震怒的猛兽咆哮，卷着疾风而来，连那震得奚平耳鸣的鼓点都压过去了。</p>
将离破了音，清丽的女声如裂帛，变成沙哑的嘶吼，那一嗓子甚至不像人声。</p>
奚平头一次知道声音也能变成铁锤，他只觉得自己胸口被交杂的巨响重击，肋板差点当场裂开。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七窍已经流出血来。</p>
可他顾不上擦，那一瞬间，没缘由的战栗丝丝缕缕地爬上了他的后背，他感觉到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芥子”注视着他！</p>
他对面的青衫人懒散的站姿变了，无声地冲奚平竖起一根手指，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越过奚平，射向他身后。</p>
奚平被震出来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时没敢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地经过，走远了。他蓦地扭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只有松软的泥土地面上多了一排浅而清晰的脚印，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将离他们。</p>
步幅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的，但……那脚印上没有人！</p>
奚平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此时亲眼活见鬼，天灵盖都快炸了。</p>
再一看，棺材旁边的几位都跪下了，那方才一直在响的棺材板不翼而飞！</p>
棺材里原地起了一阵妖风，朝四周扩散，林间丰润的草木被风卷过，绿叶刹那间干枯变黄，瑟瑟地抖着，落了一地。</p>
将离眼都没眨，干净利落的一刀下去，划开了自己的手腕。</p>
奚平不知道她是有多狠，那一刀几乎切断了她半个手腕，血喷了一棺材，脚印已经走到了棺材前。</p>
那些跪伏在地的人山呼：“恭迎太岁——”</p>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一声脆响，像利器打碎了琉璃盏。</p>
紧接着，四五条蓝袍人影从天而降，为首一人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棺椁，天机阁总算来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