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那么单纯。
单纯的天空,单纯的草,单纯的马儿,单纯的人,它从不会像山里面那样,山里有树林,树林里面又有草,草头上又有石头,草下面又有沼泽,草里面则完全有可能是一支伺机而动的伏兵。所以草原的生活使人变得单纯,即使是磐叔那样从尔虞我诈的战场上死里逃生的退伍军人,在确认江十一和陈泌并非威胁后,他很快变成了热情好客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哈!”爷俩在草原的星空下爆发出豪放的笑声,或许并不存在真的足以引人开怀大笑的理由,只是,单纯的快乐而已。
穆怀阳把一根肥硕的羊腿抓在手里乱啃,下半张脸都沾满了油污,他无须担忧任何关乎形象的问题,因为在场的诸位没人有形象。相比之下,江十一很少见地倒成了矜持的一方,他尽可能保持一个客人该有的拘谨,尽管羊肉很美味让他也忍不住想趋之为疯狂。
陈泌也很罕见地大笑,只是对声音的克制依旧,无声的欢快一种极其怪诞的场面,好在那对糙爷俩快乐得根本没注意到这种细节。
“今天真是多谢你们的款待了。”江十一举起装满马奶酒的大碗向一老一小的两位致敬,陈泌也赶紧跟上节奏,双手捧起大碗相敬。
“跟咱们客气啥哦,真是。”磐叔笑纳了这份敬意,他把整碗酒灌进仰直了的喉管,然后打了个震耳欲聋的饱嗝,叫道:“今晚不醉不归!痛快!”
人一旦年迈,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可爱,那样的可爱形似孩童,某种意义上讲,时日无多与涉世未深是类似的,这也成就了面前这对忘年交。尤其是像磐叔这种,遍览了无数死生,历经了岁月的枯荣的人,战争和马群几乎构成了他的全部记忆,再看到有年轻人接受战争洗礼时,不免有万千感慨呼之欲出,只是受限于贫瘠的词汇量,索性他便用畅怀大笑来抒发胸中的百感交集。
对江十一和陈泌来说,这种无法言喻而又无比单纯的欢乐是珍贵的,毫不夸张地讲,自有记忆以来,这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常年与压抑、狡诈、残酷、血腥、恐惧打交道的江十一,首次发现人活着原来也是可以如此纯粹的,别无他想,仅仅是享受此时此刻的,无与伦比的快乐。
江十一看了看穆怀阳,恍惚间,他竟把那气质特异的半大孩子看成了狼赳。或许穆怀阳真的是另一个狼赳,或者说,他其实就是狼赳,只是痛苦的经历造就了残暴的狼赳,而快乐的经历则造就了阳光的穆怀阳,没人从一出生起就打算做个遭人恨的坏蛋,过分的强大与残暴让人忘了狼赳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穆怀阳发觉了正在瞧着自己发愣的江十一,突然想起了江十一的承诺,便说道:
“你不是说要跟我讲打仗的事嘛,来,快讲!”
“哦,是。”江十一被拉回了现实,他于是清了清嗓子,想了想,开始说了。
“我就先从最近的那一场仗讲起:那是在今年年初,在蚺原,我们遭遇了狼赳军的主力,那是一场很惨烈的仗,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人的尸体可以被堆得那么高,也从未想过,人,是可以被活活踩死的。”
“踩死?被敌军踩死吗?”
“被自己人踩死。”
“那自己人为什么要把自己人踩死?”
穆怀阳满脸的疑惑,而一旁的磐叔则见怪不怪地丢了句:“那还不正常,打崩咯就这样。”
“是,我们一开始就被骑兵被冲崩了,步兵再上来时,就被包围了。”
“骑兵有那么厉害嘛。”
“有。”磐叔和江十一几乎同时回答道,两人很有默契的相互望了一眼,然后江十一继续说道:“那么多马冲过来,我们没有盾,根本挡不住,但是我们又不能跑,因为跑不过,而且一旦有一个人跑就会有很多人跑,军队就不再是军队,那是我见过最恐怖的场景,人在天上飞,肉在地上滚。”
“怎么听你说,打仗好像那么没劲,没有那种那种就是,万军丛中直取敌将首级!”
“哦,那个”江十一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只是跟一个拥有战争梦的半大孩子讲话,或许他想听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战争,而是他以为的战争,那种充满了荣耀与个人英雄主义的大舞台。“没有,至少我没见过,我也认为那不太可能。”
“怎么会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