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谨风一动不动,不敢出声,任凭她为所欲为。
心里深感羞愤,为这命运,为自己在京城的困境和此时此刻的困境,几乎五内俱焚。
楼下传来葛淼等人回店、轻手轻脚上楼的声音,对天下大势的低声谈论。
而太子本人的困窘,没有人发现。
文蜀如同在菜窖和仓库里挑选自己的东西,选了一会,颠了颠重量,太重恐怕包裹禁不住,压碎压坏了得不偿失,一些东西揣在怀里,差不多了就要走。
又回到床边,探手进帷帐,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果然滑嫩细腻略带幽香。
这厮装睡装的倒是认真,或是吓得不敢动弹,嘻嘻。
葛谨风憋屈又愤怒的忍耐良久,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盗贼,怎么敢露着脸、在别人的侍卫回来之后,还翻动东西,捣鼓器物,甚至还挑三拣四。也就是说,就算侍卫都在屋里,这厮也敢狂妄无礼的入室行窃。
他等了一会才缓缓坐起来,用手帕仔细擦了擦脸,脸上被她摸过的地方似乎很脏。碰了碰床边的小厮,倒还活着,只是没有声息。自己斟了一杯水,一瞬间无数委屈苦闷都涌上心头,强烈的愤恨和杀意在胸中激荡。
暗下决心,只要自己能熬到天王归西、自己继位的那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诛杀朝中十大奸人,第二件事就是派人回到仙机县,把这贼人捉出来,枭首示众!
三笔两笔写出这妇人的长相,以免强烈的愤恨扭曲记忆,恍惚了她的相貌:鹅蛋脸微方,浓眉,圆眼,高鼻,薄唇,肤色甚白,身长七尺。
写完之后,愤然摔笔。
葛淼还没睡着,惊起:“公子,怎么了?”
葛谨风装作不知道他出去了:“遭贼了,你不知道?”
阿淼啪啪啪给自己三个大嘴巴子,跳起来赤脚跑到隔壁,四周一打量,见桌上塌上一片狼藉,眼泪差点落下来,他就住在公子隔壁,这房屋墙壁似乎只是一层木板,自己若留在隔壁,肯定能听见声音。倘若公子被入室抢劫的贼子所杀,自己逃入山林落草为寇,才能免去一死。
膝行上前,惊的他浑身上下酥软,像个柔若无骨的舞女:“阿淼万死!公子…受伤了吗?”
“适才恐被贼人所伤,只好假寐。”葛谨风淡淡道:“幸好宝珠、玉璧、金印都在。看来这贼子也察觉了你我的身份。县尹也知道,盗贼也知道,自入城以来大肆宣扬了吗?”
阿淼慌忙思考,太子回去若是启奏天王,说自己喝酒误事,让盗贼入室抢劫行凶,只怕要被派去戍边。必须赶紧弥补,跪着启奏:“殿下,公子,我看那店家贼眉鼠眼,他们迎来送往,就以出卖消息为生,他还知道属下出入的时间。那个,那刻意凑近公子的柳十郎也有些可疑,属下派人跟踪,柳十郎与县主簿私下会面,理应抓起来严加拷打。还有常在店外游逛的父女俩,常来卖糖卖干果卖唱,也有几分形迹可疑。”
葛谨风摆了摆手:“器物是身外之物,不要大肆声张,免得有人说我是非太多。”
阿淼攥着拳头跪在公子面前:“公子…天王怎能如此委屈您!”
……
文蜀背着包袱带着人,策马奔腾半个时辰,回到山脚下,壕沟里猛地挑出来一个人,举着叉问:“什么人!啊,大王。”
旁边又冒出一个人来。
文蜀十分满意,从兜里摸出十几枚钱,刚好用红绳串了,扔过去:“夜里没打瞌睡,很好。时刻防备着,赏你们买肉吃。”
为了防止流寇、流民或是青龙庄前来偷袭、破坏山脚下的农田,自从立春下种之后,就派人两两一组守夜,只要看到来人,一个呵问,另一个准备鸣锣提醒山上。
夜里万籁寂静,山脚下鸣锣时,山寨里的人未必能听见,但狗都能听见。
卧虎寨不指望着山上山下的庄稼地能养活全寨人,够吃的,但过的紧紧巴巴,要想一年四季能吃饱饭,碗里有肉,还得捞偏门。
文蜀如此安排,只是为了让喽啰适应守夜,也让自己日后起兵别忘了这一点。
回到村庄里,十几条被拴在门口的狗都坐了起来,大黑马发出一声冷哼,狗子们听出他的声音,重新趴下。
文蜀回到卧房,挪开堂屋里一口装满水的水缸,下面是个大青石板,移开青石板,有个小小的地窖。把整个包袱都塞进地窖里。
桑三郎听见响动,起身出屋,看见这一窖的金银珍宝,连忙转过头去以示避嫌,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羡慕,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偷觑。
文蜀不怕他看,这八十斤重的大青石板,足够防住这些抢来的书生。脱了夜行衣裤往旁边椅子上一扔,又脱了小袄,背着二三十斤沉甸甸的大包袱一路纵马狂奔,勒的肩膀上有点酸痒,随手掐了几下,从椅子上又捡了件小袄披上,拿到油灯旁边,看小袄里子上印的印章,红红的弯弯曲曲。
把小袄扔给桑三郎:“你看看这印的是什么字?是个金印,那公子长得像个小羊羔,别的东西都拿了,金印嘛,一向关系重大,不大敢偷。”
九叠篆虽然难以辨认,但对读书人来说却是必考科目,能读会写。
书生在油灯下端详了半响,在桌子上比比划划试图补上断掉没印上的比划,这九叠篆的好处就是缺一两划也不耽误辨认:“姐姐,这是‘谨行俭用’四个字,乃是自我劝告的闲章,要谨慎行事、俭朴。不是官印。我听说郁金府中的达官显贵,有时候偷偷的用金子刻印章,做王侯将相的梦。”
文蜀满腔喜悦化作乌有,暗恨自己不认识篆字耽误了多少大事,坐在床上叹气:“那可是四两黄金啊!那么大一个金印,生生的被我错过了。唉。怪我有眼无珠,早点看清楚了字迹,那多好。”
桑三郎:“姐姐,你看那印什么模样?是金龟印?鼻钮印?覆斗钮?”
文蜀沉思了一会:“长得像个球样。”
书生吃了一惊:“寨主…何故骂人?”
文蜀摆摆手:“不是骂你,那印章上有六个四方面,五面是红红道道的,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老实金块,侧边是三角面。”
桑三郎:“确实是个…球样。呵,另外六面没见着,我不敢轻易下定论。但寻常人家不用多面印。”
文蜀琢磨了一会,想开了,开玩笑道:“说不准是他穷还非要做金印呢?”那大白马就值几十两黄金,别人家养了那样好的白马,轻易都不舍得骑出门,非得选一个风和日丽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铺着毡垫出门炫耀。他们能骑着一路从京城赶到这里,马掌都磨了不少,可见不在乎这点金银。单从‘谨行俭用’这四个字,就能找人问出点东西来。
桑三郎不知道她是戏谑,有些当真了:“姐姐说得没道理。这样人家不缺金子,只怕太重了。”
文蜀:“啧啧啧,我不怕沉,都给我。说起来,最好笑的就是那帮人扭捏作态,说什么爵禄太重,嫌重你给我啊,我不嫌。”
桑三郎:“哈哈哈哈,姐姐坦率,他们不敢。就像之前被抢上山的书生,有几个敢侍奉寨主?”
文蜀微微一笑,心说也就六七个吧,我在这儿经营才五年,有些人高估了自己的风骨,而你低估了他们的胆量,他们不仅愿意侍奉,愿意斟酒、弹唱,还很想爬床呢。
从旁边拎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喝:“常听人说年轻书生离经叛道,有些桀骜不驯藐视僧道权贵、不落俗流,我抓了这么多,就没见到一个超凡脱俗、和我心意契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能和我畅谈天下事。
书生微微有些惭愧:“姐姐,芸芸众生大多贪生怕死,书生也不例外,从古至今,有风骨不落俗的人,一写的下。那些趋炎附势的,如恒河沙数,还要那铁骨铮铮的好汉来充同窗同科、给自己壮门面。”
……
县尹穿了一身布衣,官帽也摘了,只用荆木发簪挽着一头花白头发,这是戴罪之身的装扮,拘束的站在德升老店的大堂里,拘束的看着来往人士。
柳十郎又在旁边说书:“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
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
顾闻丘林中,噭噭有悲啼。
借问啼者出,何为乃如斯?”
念完了定场诗,一拍桌子:“今天说一回什么故事呢?讲一会龙争虎斗局,湖中血波涌!昨日城外沐仙湖上的一场大战,诸位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可是知道的不详细。且听我慢慢道来!没有人不知道登萍度水文大王飞身越过二十丈,在浮桥上大战三百回合,一口金刀力压银枪威震八方的朱庄主吧?”
一声声大王,僭越的称呼,直往葛谨风心窝里刺,昨夜还未平息的火气又涌了起来。
在京城之外不用尽力收敛戾气,虽然小厮和侍卫都可能上报,但做了也不妨。
葛谨风以眼神示意阿圭,而阿圭正在看窗外街景:“阿圭,去叫那说书的上来。”
阿圭回过神来:“公子?叫他上来做什么?这人满嘴跑旱船。”
葛淼一脚踹过去:“你傻啊,把他叫上来,捆好了先抽二十个大嘴巴子。在魏国天下,敢呼别人做大王,割了他的舌头都是轻的!”
阿圭下去一叫,柳十郎以为天使上钩,欣然跟着上楼去了。
然后被一拳打晕,堵住嘴五花大绑,蒙住眼睛。柳十郎晕晕乎乎的想:怎么天使也这么不讲理啊。
葛淼下楼,见了老头装扮的县尹,呵问道:“今日去取水,吉利不吉利?”
县尹想到宜早不宜迟,早些出城还有转圜的余地,慌忙说:“今日正是吉日吉时,下官特意前来侍奉天使出城拜井,取仙机井水。”
葛淼踱步踱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看起来快要下雨了。”这辈子最烦姜汤。
主簿忙道:“天使有所不知,这下的不是雨,乃是天降无根水,使天地之间灵气贯通。道人炼丹要烧炼周天,此乃地下水承接天上水,乃是天地之间的周天大循环。”
听书的老少都附和着点头,神色没半点异常。
下雨天取水是天降无根水,天地灵气贯通能延年益寿。
晴天取水是地涌甘泉,主治虚寒无力,不孕不育。
旱灾时取水是神仙普降甘霖——价格翻倍。
葛淼挠挠头:“是吗?”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阿胡,上楼请公子示下,是否与我同去。”打个水嘛,也不是非得太子亲自去淋雨。
金童探头:“公子说更衣就来。”
葛谨风还打算拿淋雨的常服回去展示至诚至孝,哪能不去!
拿一件雪白的道人装束,外罩鹤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