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在无数轰鸣中升腾。
“稳住!”
“第三队预备——”
“——放!”
收缩的坡地,化为吞没生命的巨口。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一隅,它并未阻止住女真人南下的步伐,在当时,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整个徐州大撤退的过程中,刘承宗利用复杂的地形优势展开反攻,先后击溃了数万试图抢功的女真追兵,收割了女真东路军的数千人头。而在五月二十三这天朝先岭的战斗中,罗业打散了刘光继的疯狂进攻后展开反攻,于未时二刻斩杀了因为战局失利而率队冲锋的刘光继,进而打散整个攻击队伍。
在女真人与华夏军进行的一系列战役中,面对着华夏军这样的武勇,女真方面渐渐的也见怪不怪了。
****************
闪电霎时间亮起来,轰鸣的雷声震动天空。
成都,雷雨。
茶楼的房间里,成舟海面色阴沉地站在窗边,听着下方的街道与广场上传来的沸腾的人声。一场公审大会已经进入尾声了,人群之中骂声几乎掩盖了天上的雷声:“杀了那老东西——”
“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杀!杀杀杀——”
这场公审大会,审判的是先前预备决堤岷江的大儒陈嵩一众党羽。这些人是四月二十七被抓住的,原本准备十天左右进行公审,但为了将整个事情做得完备,打出华夏军方面法院的名气和口碑,整个流程走得相当细致,一切证据、证词与抓捕过程也都通过报纸和说书的方式对外公布。到得这天,陈嵩被判处死刑,以及其一众党羽的处置决定陆续宣布,虽然猝不及防的下起大雨,成都城内前来围观的人群仍旧将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在整个审判推进的过程里,来到了这边的成舟海一直在跟宁毅协商,希望以某些妥协或是利益交换的方式换下这位义无反顾的老儒生,然而宁毅始终不曾松口。此时当众宣判,整个事情业已尘埃落定,成舟海的神情明显的并不愉悦。他是城府颇深之人,但在宁毅这边,却也并不在乎表现出这样的情绪来。
“下方的陈嵩,比之当年的钱希文如何?当年女真人杀到汴梁,你也好,老师也好,都曾考虑过决黄河,你在夏村甚至都做过前期的准备!怎么,他就是坏人,你就是好人了!?”
他用手敲打着窗户,望向正坐在房间里喝茶的宁毅。此时房间里除了他与宁毅,还有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宋永平被成舟海带来谈与华夏军进行的“生意”的,他带来宋永平,宁毅便找来被林恶禅打断腿后坐了轮椅的秦绍俞复杂谈判事宜,以平衡生意中的人情问题。此时宁毅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睛。
“当年钱老殉道,只是牵连自己,他是肯定比不上的。汴梁之祸,面对的是女真人,若是实在打不过了,只能同归于尽,如果你们把华夏军看成跟女真人一样的异族,那我跟老秦,确实跟这陈嵩没区别。不过我至少不搞大屠杀,多少比女真人好一点吧。”
“亡其道统与亡其国家的区别有多大?”
“你要抬杠那确实没有多大,但我要亡道统也是确实了你们的道统有问题之后,而且你我都找不到改良办法之后。又不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你如果接受我的看法,然后说服我,我是会改正的。如果你不想抬杠,陈嵩就是个王八蛋,你我都清清楚楚,无论从人心还是从利益上来说,杀他我都理直气壮。你如果坐在我的位置,你会让一个准备决岷江来反对我的人活着!?”
这几日里,两人充满火药味的抬杠已经不是第一次,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也都只能置身事外。事实上,成舟海是为了代表公主府与宁毅合作而来,宁毅这边也并不藏私,这些时日以来,带着成舟海参观了许多地方,甚至于此时在运作的部分兵器工厂,基于格物学发展而来的部分先进理念,都一一向成舟海透露出来。
宁毅并不在意成舟海学去华夏军的东西,甚至于他更像是主动的在“污染”成舟海的思维。这天上午他们原本参观的是成都城里一家新建的火枪工坊,还未看得透彻,便来这里参观公审。成舟海与宁毅争论了片刻,事情业已尘埃落定,他也不再强求。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后,成舟海才说道:“我知道你对火器一直极为热衷,然而突火枪这东西,武朝原本便有,你真打算将它放到战场上去?我知道这东西,用起来繁琐,容易炸到自己,射程不如弓箭,这些问题,你都解决了?”
“当然没解决。”宁毅拿着茶杯,“但事情总会慢慢解决,弓箭的潜力已经到头了,一把好弓做起来,两三年的时间都有,一个神射手的培养,十几年的时间。火枪一开始确实问题很多,如今也只是慢慢追平射程,但是随着流水线技术的进步,它的制作慢慢的会比弓箭快得多,射手的培养也很简单,将来就算是一个女人拿着枪,都能打死你。人力有穷,物力无穷,格物之学,还远远没看到头呢。”
“那……这东西卖给我?”
“可以啊。”宁毅笑着说道。
成舟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一旁宋永平、秦绍俞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秦绍俞的目光是轻松的,宋永平则多少显得警惕。
——有阴谋。
宁毅叹了口气,站起来,却并不避讳:“我可以卖给你们火枪,我甚至可以卖给你们整个格物学的理念,你们如果真能学起来,打败女真人,那当然最好。但你们学不起来,敌人来时,你们想要点好东西,但格物之道无穷无尽,永远有更好的东西,如何保证自己永远看到更好的东西,那么所有人都得打开自己的思维,不可被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捆绑。民要使知之,你们敢吗?今天君武可以推动格物,不过是因为今天要打仗,仗打完了,民还是使由之比较好。“
“火枪卖给你们就卖给你们,不怕你们仿制,你们仿制好了,我又有更好的火枪了。而且仿制也未必现实,你们时间不多了。”宁毅笑了笑,手指敲打了一下茶几,“今天早上传来的加急消息……”
他道:“西路军……希尹带先锋渡河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久之后,都江堰附近出现管涌的消息传来,宁毅便带着人奔赴回抢险前线——哪里都有自己的问题。女真一方,为了应对国内随时出现的问题,东西两路大军都不得不加快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五月底,希尹带领西路军的前锋率先渡过黄河,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襄阳前线,配合东路军进攻镇江一线的战略意图。
在渡江之后不久,希尹便接到了之前在徐州前线战场传来的消息,朝先岭火枪的出现,更引起了他的警惕。事实上,火器的潜力被发掘出来之后,华夏军、武朝、金国三方都在研究它的应用,在希尹负责的大造院内,也曾研究过突火枪,但并未出现决定性的突破。
接到消息的这天,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在黄河南岸的港口集合,旌旗如林蔓延。希尹站在港口外的城头,恍然间像是看见了西南那支华夏军的身影,那支在这十余年内不断反抗的汉人军队。如今女真的军势仍旧占据上风,如果继续下去,女真仍然会占据上风,但是……
要趁着这一战的机会,底定天下。
他没有再多想,只是在心中再次确定了南下之初的想法。
如果他还年轻,他或许并不愿意配合宗辅宗弼那西路军的攻势,而是更愿意自己一方扫荡整个武朝,最好宗辅宗弼等人还能多出点黄天荡那样的篓子。
但这一刻,希尹将这样的想法收了起来。
临安,六月。
天气炎热得只能听到蝉鸣的声音。
公主府的书房里,冰镇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已经不再凉爽了,房间也没有过堂风。天南地北各方的讯息在这处书桌上聚集。周佩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她的额上有汗珠,面上却微微有些苍白,她觉得空气压抑,将一只手抚在左边的胸口上。砰砰砰砰,那里传来的是犹如鼓声般的响动。
在她的面前,有从西南传来的消息,有从北面传来的消息。事情未曾到来之前,人们可以幻想各种各样的转机或者解法,但这一刻,事态越来越清晰和稳固下来,能够从日常的工作中不断推进的准备,已经到达能力的极限了。
长江以北的前线地区,战争的准备已经推到了能够推动的极限,军粮与军械的运输、分配,对奸细的清理、对防线的巩固,力量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每一天都在杀人,偶尔还会出现被逼反的流寇,但这也是为了维持整个战局的必要。至于西南传来的讯息,成舟海每隔几天都会将各种见闻与铁血的消息写在信上送过来,周佩能够看见的,也是在各类消息中弥漫的硝烟与绷紧的那根心弦。
这样的气息让她感到心悸,就像是赌徒等待着打开骰钟的前一刻,像是犯人等待着宣判出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临安城的气息都压抑而沉默,这一刻,没有官员与主战派唱反调,皇宫之中,周雍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去过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