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的这一刻,从黄明县以西的山腰木棚里朝外望去,还能看见远处山林里升起的黑烟,山腰的下方是顺着道路而建的狭长营地,数千金兵俘虏被看押在此,混合着华夏军的队伍,在山谷之中延绵数里的距离。
山腰上的这处宽大棚屋,便是眼下这一片军营的指挥所,此时华夏军军人在棚屋中来来去去,忙碌的声音正汇成一片。而在靠近窗口的木桌前,新报到的数名年轻人正与在这边管理部分事务的宁曦坐在一块,听他说起最近遭遇到的问题。
“……能用的兵力早就见底了。”宁曦靠在长桌前,如此说着,“眼下看押在山里的俘虏还有将近三万,近半数是伤员。一条破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俘虏也不怎么听话,让他们排成长队往外走,一天走不了十几里,路上经常就堵住,有人想逃跑、有人装病,有人想死,林子里还有些不要命的,动不动就打起来……”
“……林子里打起来,放上一把火,路上的俘虏又蠢蠢欲动了。他们走得慢,还得供应吃的喝的,药材粮食从山外头运进来,本来一条破路又被占了一半,这样走走停停,一个月都撤不出去……另外,五十里山道的巡逻,就要分出很多人手,巡逻队要抽调人手,偶尔还有折损,捉襟见肘。”
“……最麻烦的事情还有防疫,现在已经入夏,人死在山里尸体烂了,一个不好,会闹瘟疫。要是真的起了瘟疫,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才知道,当年武安君白起为何要坑杀四十几万人,我们不能搞坑杀,你们看看外头,那些俘虏随时哗变往上面冲过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宁曦揉着额头,随后倒是笑了起来:“……好在你们来了,一个也跑不掉,这次要帮我。”
“便是来帮你的啊。”有人应道。
在座的几名少年家中也都是军旅出身,如果说宇文飞渡、小黑等人是宁毅通过竹记、华夏军培养的第一批年轻人,后来的侯元顒、彭越云、左文怀等人当算第二代,到了宁曦、闵初一与眼前这批人,算得上是第三代了。
众人早就熟识,大战开始之初,这些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被安排在军队各处熟悉不同的工作,眼下战事将息,才又被派到宁曦这边,组织起一个小小的班底来。主导这件事的倒并非宁毅,而是远在成都的苏檀儿以及苏家苏文方、苏文定为首的部分老臣子,当然,宁毅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意见。
当下便是分配与安排工作,在座的年轻人都是对战场有野心的,当下问起前方剑阁的状况,宁曦微微沉默:“山路难行,女真人留下的一些拦阻和破坏,都是可以越过去的,但是断后的军队在不用帝江的前提下,突破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拔离速断后的意志很坚决,他在路上安排了一些‘敢死队’,要求他们死守住道路,就算是渠师长领队往前,也产生了不小的伤亡。”
众人互相看了看:“女真人野性还在,况且这么些年来,很多人在北方都有自己的家人,拔离速若以此威胁,确实很难轻易打到剑阁的关口下。”
“……女真人不可能一直死守剑阁,他们前方大军一撤,关卡始终会是我们的。”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在关外的主力已经膨胀到接近十万,秦将军带着两万多人,打不垮宗翰和希尹的联手,甚至可能被宗翰反过来吃掉。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剑阁,我们才能拿回战略上的主动。”
众人一番议论,也在此时,宁忌从棚屋的门外进来,看着这边的这些人,微微沉默后开口问道:“哥,初一姐让我问你,晚上你是吃饭还是吃馒头?”
宁曦正在与众人说话,此时听得提问,便微微有些脸红,他在军中从不搞什么特殊,但今日或许是闵初一跟着大家过来了,要为他打饭,因此才有此一问。当下脸红着说道:“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
宁忌不耐:“今晚炊事班就是做了饭也做了馒头啊!”
宁曦挥手:“好了好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宁忌看着他:“……我吃屎。”
木棚里安静了片刻,随后有在喝水的人忍不住喷了出来,一帮年轻人都在笑,远远近近指挥部的众人也都在憋着笑,宁曦深吸了一口气:“……你告诉初一,随便吧。”
“初一姐想帮你打饭,好心当做驴肝肺。”
宁忌木然地说完这句,转身出去了,房间里众人这才一阵大笑,有人笑得摔在了凳子下面,也有人问道:“小忌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宁曦捂着额头:“他想要上前线当军医,老爹不让,着我看着他,还给他按个名目,说让他贴身保护我,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我真倒霉……”
众人议论纷纷,如此笑了一阵,夕阳之中,有人看见远处又有一道烟柱升了起来,众人起身观看,知道山的那头必然又发生了一场遭遇战,营地之中的气氛也变得怪异起来,山下不少的俘虏都在眺望那处烟尘。
纵然方才有着些许的笑声,但山里山外的气氛,实际上都在绷成一根弦,众人都明白,这样的紧张之中,随时也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战败并不好受,战胜之后面对的也仍旧是一根越来越细的钢丝,众人这才更多的感受到这世界的严苛,宁曦的目光望了一阵烟柱,随后望向东北面,低声朝众人说道:
“剑阁的进攻,就在这几日了……”
……
距离剑阁已经不远,十里集。
已经攻占此地、进行了半日整修的部队在一片废墟中沐浴着夕阳。
刚刚火化了同伴尸身的毛一山任由军医再度处理了伤口,有人将晚餐送了过来,他拿着铁盒咀嚼食物时,口中仍旧是血腥的气息。
每一次的幸存都值得庆幸,但每一次的幸存,也必然伴随着一位位熟悉的同伴的牺牲,因此他的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情。
静静地吃着东西,他将目光望向东北面的方向。视野的一侧,却见渠正言正与其余两位擅于攻坚的团长走过来,到得近处,询问他的状况:“还好吧。”
“还能打。”
“方才收到了山外的消息,先跟你们报一下。”渠正言道,“汉水边上,先前与我们联手的戴梦微叛变了……”
夕阳之中,渠正言平静地跟几人说着正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情,讲述了双方的联系,随后将手指向剑阁:“从这边过去,还有十里,三日之内,我要从拔离速的手上,夺下剑阁。这场仗会有不小的伤亡,你们做好准备。”
毛一山立正,敬礼。
……
剑阁城头,这一刻,拔离速也正看着燃烧的夕阳从山的那一头蔓延过来。
与设也马所说的,不过是有所保留的言语。
他是女真宿将了,一生都在战火中打滚,也是因此,眼前的一刻,他格外明白剑阁这道关卡的重要性,夺下剑阁,华夏军将贯通第五军与第七军的呼应与联系,获得战略上的主动,若是无法取得剑阁,华夏军在西南取得的胜利,也可能承受一次急转直下的沉重打击。
五个多月的战争过去,华夏军的兵力确实捉襟见肘,但是以宁毅的能力与眼光,尤其是那种身处狭路绝不退让的风格,在当着宗翰的面杀死斜保之后,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以最暴烈的方式,尝试夺取剑阁。
在见识过望远桥之战的结果后,拔离速心中明白,眼前的这道关卡,将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为艰难的战斗之一。失败了,他将死在这里,成功了,他会以英雄之姿,挽回大金的国运。
令人欣慰的是,这一选择,并不艰难。会面对的结果,也异常清晰。
他将镇守住这道雄关,不让华夏军前进一步。
……
这一刻,从汉水之畔到剑阁,再到梓州,漫漫千里的路程,整片大地都绷成了一根细弦。戴梦微在西城县斩首上万人的同时,齐新翰死守传林铺,秦绍谦与宗翰的大军在汉中以西腾挪对冲,已至极限的华夏第五军在竭力稳住后方的同时,还要全力的冲出剑阁的关口。战争已近尾声,人们仿佛在以意志力烧荡天空与大地。
大火,就要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