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来在江宁读报,曲龙珺知道这边所谓“读书会”的底细,有好几次,甚至有“白罗刹”内部的姐妹抢到过一些小书册,拿回来给她看。作为在西南呆过、且读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类书本的人,她觉得那些小册子上的言论似乎有些奇怪,看来不像西南的口吻。但当然,她对西南政治方面的了解也并不十分深刻,无法对此事做出断言。
“老头下令了,不管能不能查出来,每一个地方,每一百人,至少要交出一个人应付差事,可以杀错,不能放过。”霍大娘搂着她往前走,简单地说明了问题,“咱们整个院子,只有你会读书……”
“但是……”曲龙珺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能这样。”
“认识字的人都要杀,公平党么前途了。”霍大娘低头抱了她一下,“快点走,想办法出城,逃得远一些……”
她放开她,将她推向前方。
曲龙珺回过头,只见这带着刀疤平日冷漠的女子朝她摆了摆手,随后转身,朝着院子那边走过去。
下午的日光苍凉,曲龙珺扭头奔跑,方才事发仓促,霍大娘让她走时她有些流泪,但这一刻便已不再哭了,她看着周围的混乱,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方躲起来。
她跑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穿过巷道,后方是一条满是淤泥的污水河,曲龙珺砰的一下,摔在河边的淤泥里,爬起来时,她身上已经沾上了许多恶臭的泥泞,没有人会愿意关注她了。
紧了紧怀中的银钱,将小刀贴身藏好,曲龙珺抱着稍长的那把刀,朝记忆当中附近能够藏身的地方,低头走去。
传令的士兵在街头奔行,冲进了附近的破院子。
“阎罗王”周商,加入游戏。
……
会议在吵闹中持续了一个下午。
城池中混乱的响动时不时的传入会议当中,也有这样那样的传令士兵不停到来,给各种人物带来各种不同的消息,又将一项一项的命令带出去,但对于“读书会”的问题,何文以及“公平王”方面,从头到尾都不曾松口。
临近傍晚,纵然没有结果,会议当中的各路人马也大概知道,许昭南与周商,在这天下午都已经表态了。
迟暮的夕阳变成红色,众人休了会,在附近的阁楼、院落间聚集、闲聊,有人疑惑“公平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的人道:“下一次开会在两天后,这两天时间,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远远的,城市之中有黑色的烟柱升腾。
“龙贤”傅平波仍旧领着人在城内镇压事态,但一些中等规模的火并,陆续发生了。
也有各类意外的出现。
拿着新近传来的一份消息,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在会议大堂所在木楼二楼的窗前沉默了片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随意回应。过得一阵,“寒鸦”陈爵方匆匆而来。
“出事了……”
“死的是我的人,老陈你这副德行可让人吃不准。你不要猫哭耗子……”
“这事情你看不懂?是我们被读书会的摆了一道……”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阴我。”
“我用得着吗?”陈爵方瞪着眼睛,“是你的人先发难的,他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动手,解释清楚不好吗?”
“我那一个地方就三十个人,二十三个人被子底下有小本子,老陈,大家都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真进了坑里……几个人能清者自清!?”孟著桃也瞪了眼睛。
陈爵方看了他片刻,咬牙道:“老孟,是你的人不守规矩,是他们先动的手。”
孟著桃平静地看着他:“是,他们该死。”
陈爵方一挥手:“不是这么回事……老孟你别跟我置气,这明明白白的就是读书会故意的。”
“……你当我想不到?”孟著桃沉默片刻,“何文出招了,时宝丰出招了,周商和我们出招了,读书会也出招了。老陈,今天我做东,聊一下吧……不止是在江宁,接下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陈爵方看着他,随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类似的交谈,这一刻,还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地方。
……
会场后方主楼的一处露台,高畅与何文也在看着城内一处处混乱的场景蔓延。
“有必要搞成这样?”看了一阵,高畅开了口,“何兄弟,你到底想干什么?读书会真的是你的人?还是说,你真信他们那一套?”
何文看了他一眼:“高将军,读书会说的,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道理值几个钱?”高畅道,“何兄弟,看看江宁城里的这些事情,现在已经不止是江宁了,决定动手清理那个会以后,他们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五百里了,你知不知道接下来是整个江南的大乱?如果你真的背后指使读书会,清理我们四家,他们做的,就是接下来整个江南打仗的准备,今日的江宁,只有我高畅还没有动手,何兄弟,因为我想搞清楚以后再动手,免得我打错了人。”
“高将军,道理能让你打胜仗。”何文道,“当今天下,最强的、最能打的军队是那一支,高兄弟,你是知道的,咱们为什么不学一学呢?”
“因为老子用不上!”高畅道,“按照西南那样练兵,今日的公平党,就没有我高畅站的地方!我高畅能打胜仗,靠的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信我、服我!我手底下的人,再让他们手底下的人信他们、服他们!才有今天所谓的‘高天王’!我高某人对待兄弟,就有对待兄弟的样子,今日的江宁城里,我没有动手,也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兄弟!何兄弟,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何文,何文便也看着他:“我在想,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对上那支最强的军队。那个时候,我们的哥们义气,怎么跟他们打?”
高畅一挥手:“那些读书人说了,西南刚强易折,他们长不了的。”
“就算如此,若是跟女真人打,怎么办?若是跟东南的那支背嵬军打,怎么办?”
“女真人已然朽败,不如当年了,至于那背嵬军,你我清清楚楚,不过是那位小皇帝为他挡住外头的风风雨雨,苛刻至极练出来的兵,它迟早撑不住!”
“高将军,你的练兵之法,就是靠所有的敌人自己撑不住?”
“何先生,众叛亲离我怕你立马就撑不住!”
高畅等着他。
过得片刻,高畅摆了摆手:“不是这个事。何先生,便是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又如何?咱们在这两年时间里是怎么起来的,你仍的掉吗?西南那样练兵,咱们学得来吗?照西南的那套,要为官清廉、搞令行禁止,我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我,你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你!?你读书人,读史我老高也读,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是这种你说的哥们义气起来的,起来以后再收了他们的权,当富贵闲人养着。你都没有好处谁跟你打天下?西南宁毅在小册子里冠冕堂皇地说人民,他手下的人就不贪?他手下的人照样贪!他一年一年的打那是他威望大,他拳头狠人家怕他,不是他的道理大,等有一天他死了,你看那道理值什么钱!”
何文笑起来:“那些小册子,看来高将军还是看的。”
“何兄弟,你我拿不起来。这若是你弄权的手腕也就罢了,可你要弄权,干掉他们三个,或者干掉周商,你何苦用读书会这个帽子?一打四你有这个实力吗?今日没有外人,你给我交个底,放掉读书会这步棋,我总会帮你的。”
高畅的目光诚恳,何文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斟酌。过得一阵,他叹了口气:“高将军,两年的时间,公平党走得太快了,确实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身不由己,你身边的人,是指着荣华富贵去发财的。可如你所说,倘若我们打不过他们,今日投降也就是了,何必走到将来,自取其辱呢?”
“我说过了,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那样是因为没有人练出过西南那样的兵!但是今天有了!今天既然有,那明天必定有!古往今来都算的事情,明天不算了!”何文的声音斩钉截铁,“高将军,权宜之计到头了,公平党若是要变,机会只有这一次,借读书会的这把火,借着西南传来的这个名义,严肃军纪、严肃内部纪律,让所有人令行禁止,不能再胡来了!”
“跟不上的你怎么办?”
“要么我打死他们,要么他们打死我。高将军,你跟,还是不跟?”
“没有人会跟你!”高畅一把掌嘭的拍在了桌子上,须发皆张,他伸手指向何文:“你到底……”说到这里,却是陡然间迟疑了一下,随后想了想。
“你……你跟西南的人……合作了?”
何文看着他:“……若是呢?”
“……”
“高将军,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九月十一,秋日的凉风随着傍晚的阳光吹进这片延绵的宅院,何文平静地说话。
“……古往今来,没有人这样做到过,若在这之前,我空口白话,可能也不会有人信我。但今日的天下,已非昨日,西南做到了那些事情,他们说出来的话,有一些人会信。公平党要革新,可以以这样的人为基础,有了这样的人,我们或许就能练出西南那样的兵……我们已经一路朝前跑了两年,再往前跑,真的回不了头,最后只是历次所谓农民起义的旧路,现在停下来,是唯一的机会。也许会死,但如果明知将来也是死,我想搏一搏。”
“高兄弟……你跟,还是不跟?”
……
轰的一声巨响。
房间当中,高畅轰开了整张桌子,木屑在夕阳中飞舞,他的双目如血,与何文对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