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过洛水,八月的洛阳已是草木摇落,白露为霜。一路浩浩荡荡自北邙奔涌而下,吹得南郊龙门下的洛水伊河轻波涟涟。
越往北则景色越明朗开阔,车队行至龙门,便可见两座青山相对而立,望之若阙,一条泠泠玉带在山间蜿蜒。
波涛汹涌的河流沿岸,一尊石铸大佛依山而建,佛手结兰,慈眉秀目。秋阳杲杲,温柔披沐于佛身之上,似灵山佛光普照。
车中,谢窈双手合十,闭目在心中许愿。
愿父兄四体康且直,命如南山石。
愿信女托身如黄鹄,高飞还故乡。
“你什么时候改信释教了?”
秋风萧瑟,涌进车来吹得她人也似秋草微微颤栗。斛律骁伸手将车窗掩闭了些。
“金风不竞,人事先凋。妾不信佛,只是为这不尽人意的世事求个圆满罢了。”
谢窈语声清冷,言谈间也未回头。
自那日平舆驿馆中她问了自己心悦她与否,这一路上她的冷淡可谓与日俱增。斛律骁在心间嗤笑一声,没计较她的冷淡,而是举目望向了车外随车轮前行而徐徐后退的摩崖石刻。
他目光落在那尊气势恢宏的大佛之上:“这些,都已是前朝的旧物了。”
他亦是前朝的旧物。
“前朝?”谢窈微微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北齐的前身北魏,那个曾开展轰轰烈烈的汉化改制、统治北方百余年、却又訇然倒塌在二十四年前的王朝。
“是,你不曾听说过拓跋魏么?”
斛律骁深深叹息一声,剑眉紧皱,“当年皇魏受天命而立,定都洛阳,佛陀东来,释教大兴。王公贵族纷纷弃家为寺,开窟造像,这些石像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这尊大佛,则是依照魏朝高祖建元皇帝的相貌所塑。”
建元帝。
谢窈秋波微动。
这是拓跋魏的一代雄主,她曾有所耳闻。是他一手促成汉化改制,变税租,定姓族,兴学校,迁洛阳……让魏朝一个由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彻底转变为中原王朝,发展至今日,竟有了与承晋室玺绶的南朝争正朔的资本。
但也是他,因迁都洛阳而导致北方六镇的鲜卑军士地位降低,最终爆发起义,引兵入洛,再有高氏篡权,柴天改玉,最终葬送了这个经他手才变得强盛富裕的王朝。
她无心与他谈论他们的旧事,但见他面上颇为失意,心中微讶,敷衍了句:“石像很漂亮。”
“你是死人不是?”
斛律骁一时气得笑出了声,骂她:“对牛弹琴!”
谢窈漠然侧首,再一次看向了车窗外的石窟。“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矣”,她并非听不懂,只是不想搭理罢了。他的事,与她何关呢?
见她不理,斛律骁心中一时也颇觉讽刺。他和她一无知妇人说这些做什么。瞧她这爱搭不理的样子,他竟想告诉她自己的身世。
大军未曾停歇,渡伊河北上,迢递东去,最终渡过洛水向洛阳城进发。随他返程的数万大军大半驻扎在了城外的大营,只余千余众簇拥着魏王车驾,经洛桥渡洛水入城。
城中早已警戒,清道止行。宫城的正门阊阖门前,皇帝高长浟亲率了一干文武大臣等待,身后的城楼上,则立着皇后郑氏同皇太后裴氏。
只可为天子打开的大司马门此时洞开,只等魏王率军归来,入宫宴饮。而铜驼大街两侧,执戈拱卫的禁军五步一设,自阊阖门一直沿铜驼大街排至外城门宣阳门外去。
自晌午便出宫等待,还只十五岁的少年天子难免面现焦灼,大有厌烦之态。身侧侍立的宦官察言观色,立刻劝道:“圣上且稍安勿躁,莫要惹了魏王发怒。”
天子是斛律骁所立,一向畏惧他,闻言立刻换上一副强颜欢笑的神情,中书监裴献在侧瞧见天子这幅畏惧模样,不由暗暗摇头。
权臣当朝,帝星隐曜,齐室危若累卵,天子却还一幅畏敌如虎的昏昧畏怯。亏得那人此次南伐受挫,若以南伐之功,逼迫天子赐九赐而受禅称帝,他们这些拥护齐室的大臣都得身首异处了。
城中百官翘首,万姓以盼。城外,斛律骁才渡过洛水,更换了原先的车骑,改乘皇帝御赐的金车大辂。
来时既和他同车而来,此时换乘车驾,谢窈料想便不会要她同车了,立于车前半步未动。斛律骁却皱了皱眉,催促她:“愣着做什么,上来。”
竟是要她也同车入城的意思。
谢窈迟疑道:“妾一妇人,恐怕不合适。”
大军入洛,天子接迎,万众瞩目。莫说她无名无分了,即便是他的妻子,也断没有与他同车入城接受天子觐见的道理。
斛律骁冷笑:“叫你上来就上来,矫情什么?你以为你是汉代的班婕妤?却辇之德?”
所谓却辇是汉成帝班婕妤的典故,谢窈心中微震,她算什么班婕妤?他更不是皇帝了。
带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妇人去见他们的天子,又成什么体统。
这人果然狼子野心。
“你先与孤同车入城,去孤的府邸,不会叫你面圣。”
似是看出她心之所想,他补充说道,顿了片刻,语带嫌弃:“自然了,你也没有资格站在孤的身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谁又稀罕与他同车面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