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王回到了僵尸界,到处找人发脾气,到处宣场地藏是个骗子。但每当他独自坐下来修练时,就常常会想起那个疑情:“他很久以前就发愿要度我的,这次来了这么大一个动作,说只有能夺得他的真性,必有他的神通……可事实上他也没有成功,他度我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可我听说这些修菩萨道的人,不会说谎啊,他有没有能力度我,他自己不知道吗?以他的神通,应该无事不知吧。既然知道度不了我,何苦在亿万神魔面前,搞这么大这个事?这不丢人现眼吗?难道他有另外的安排?”
每每念及此,他就会陷入郁闷难解的情绪,他此时此刻在观境中,忽然明白:“我知道为什么我后来一直郁闷了,我心中的疑极大,但有一段时间我忘了那个疑来自何处……那个疑正是地藏临走前极为短暂的笑容。当时那画面确留在了我心中,但我那时不认为这笑容有什么特殊含意,因此常常想不起来。但内心深处又总觉着不对劲,总觉着他那笑容像是一种……像是一个人悄悄地做成功了什么事,在偷偷地暗笑。”
对于僵尸王而言,吸他人之血,甚至把人整个吃下去,也只算个屁事,从不多想。可就因为对这个笑容有所疑惑,以至当时在现场听到的别人的一句话,在后来竟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脑中。就是在刚才的画面中,有人从不远处说过的那句“我咋觉得地藏那个分身是自己主动送进他嘴里面去的啊?”。
他现在明白了,这个疑就是,地藏那个似是而非的笑容,难道就是因为想把自己一个分身主动送进自己身体内?因为这个事是他预先想好的,最后终于实现了,因此才有那样的笑容?
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开始不安了。因为直觉告诉他,一个有十地菩萨之能的人,送了一个分身进自己体内,绝不会是简单送一堆肉给你吃,一定有其他的目的。这才是他真正不安的原因。他于恐惧中忙着改变自己,忙着升级,忙着做一切他可能去做的事。总觉得只有升级才能对抗这潜在的不安。
但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我吃了他一个分身,就相当于能练得他的神通?他那个分身所具有的神通,是不是都能为我所有?”
这种吃啥补啥的想法,虽然是大开修行界之未曾有,但对于阅历极其丰富的僵尸王而言,并不觉得有多奇怪。他心中认定以地藏的能力,是不可能让自己吃掉其分身的,但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又发生了……他心中始终觉得那分身或许不是自己能消化得了的,肯定早晚会在自己体内做怪。
自从他有了这个观念后,便开始不对劲了。常常会猜那个分身在自己体内干什么,会不会有一天由内而外的爆炸出来?可他另一方面也很相信地藏,相信他答应过的事,不会不算数,也一定不会害自己。可那疑情总是难以消灭。他忍不住开始看各种佛学经典,想从经典中找到一些痕迹。但他成见既深,天下再妙法门,到他这里,都无法深入理解,弄到最后,反而觉得佛经玄义妄说居多,不如修僵尸来得奥妙。
在这个过程中,他找来诸界各种高人,分析天下各种修行法门,似乎都无济于事。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越来越感到,地藏那个分身好像真得活在自己体内,早晚要代替现在这个自己了。毕竟他开始常常莫名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法了,开始不断在梦中见到地藏和他聊天了。只不过这个梦中的地藏,不是当年的老和尚,而是一个随意亲和的小白脸。
当他终于派人将修行奇才袁天罡抓到僵尸界后,许多事情便有了巨大的转变。那袁天罡早己成仙,而且对物相之理的精通,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因此激起了他对袁氏难得的尊重。当他告诉袁天罡自己梦中的地藏形象是如何如何时,袁天罡居然只是摆摆手,随手一卦,以卦生数,以数应相,竟将他梦中的地藏形象活生生地画了出来。
他见袁天罡所画之人,与他梦中之人竟然一模一样,不禁奇道:“袁先生一个卦便能画出这般形象的人物来?”
袁天罡笑道:“天下万相,皆在数中,有数必能应相,这有何难?我用此卦先对应出这个人的身高胖瘦,骨胳轮廓。再用同样的卦去对应他的每个肢体部位,比如此数如何对应五官之相,脸方鼻尖、眉长眉短等等,一一以数应出相来。最后综合在一起,此人的具体形象,也就出来了。”
他对袁天罡极是佩服,便将心中秘密向其吐露。那袁天罡虽能知天下诸数,但对菩萨甚是敬仰,不敢妄测圣人用心,只好时时给他劝慰,以疏导的法子,让他心安。可这种安慰对僵尸王而言毫无益处,他只是越来越紧迫地感受到体内那个分身快要代替自己了,而最终自己的形象,只怕就会变成袁天罡画中的那个小白脸。如果自己变成了小白脸,那自己到哪儿去了?
他那种失去自我的恐惧,越发强大起来,使他坐立不安。当临将臣出界后,长时间没有回音,最后他开始无法感应到临将臣身上的血骷咒时,便已极度失望。因为僵尸界除了他以外,能在界外横行的,无非就是几位元老。可除了临将臣,他又信不过别的人,而他自己顾忌着体内那个随时会发作的分身,不敢出去,更怕将自己的心事暴露在他人面前。
无奈之下,他只好鼓足勇气,向体内那个分身挑战。
谁知道,当他真得向内专注时,那分身还真得出现了。而且还正如他长久忧虑的一般,那分身能力之强,远非自己所能敌。不管他使出浑身解数,不管他的法术变千万化,那分身总是见招拆招,见法破法。甚至来了最后,他逼出骷沙,注入对方身子,对方居然也在弹指间轻而易举地将骷沙化掉。更可怕的是,那分身不仅能化解骷沙,还顺手将自己体内的骷沙吸干抽尽。
他无法摆脱的是骷沙,可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也是骷沙,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分身将自己体内的骷沙一点点全部取走时,他已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一刻,他说不清是喜是悲。久远劫来,他为了从这骷沙中解脱,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常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从中解脱的狂喜。可此时骷沙终于没了,用的却是这样自杀的法子,以他绝不可能想到的法子解脱了……他隐隐记得临终前听到那分身在笑道:“怎么样,我说过会帮你的,从此以后,你不再会因为骷沙而烦恼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应道:“是,我解脱了,可我也死了。”那分身的声音越来越淡,似乎在遥遥笑道:“不,你没死,你重生了。”他渐渐模糊的意识,作着最后的弥留,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重生了,我重生了……你赢了,这个身体归你了,是你的样子了……。”
看到这个过程,那僧人已经浑身是汗,此时他再难坚持下去,终于睁开眼睛,对着眼前的刘迦颤声道:“那那那……这个我到底是谁?是那个分身还是曾经的僵尸王?”
刘迦从手中变出一面镜子,递给他,笑道:“来来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那僧人接过镜子,镜中郝然显示他在刚才回溯中看到的僵尸王的样子,他心中有所疑,问道:“为什么我的样子又变回去了?那个分身的样子呢?就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分身,他到哪里去了?”
刘迦呵呵乐道:“从来就没有一个分身在你身体里面作怪啊。”僵尸王奇道:“不对,肯定有的,我当初还和他打了好久,最终输给他了,他占据了这个身体,所以这个身体形象也变成了他的模子。”
刘迦问道:“你试试看,你体内的骷沙还有吗?”
僵尸王细细体会,心中忽起一阵狂喜,叫道:“那骷沙果然不见了!果然不见了!”但转眼他更加疑惑,道:“咦,既然那骷沙不见了,不正说明我曾经确实和那个分身斗过吗?是他吸干了我的骷沙!不然骷沙到哪里去了?”
刘迦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
僵尸王被他笑得诧异,忍不住问道:“这有啥好笑的?我那骷沙确实不见了,如果没有那个分身吸走所有的骷沙,难道是我自己……。”
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凛,似觉悟到了什么。那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他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有个灵感好像就要从他脑海深处蹦跃出来。就在这欲出不出的关节处,他心中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灵感是什么,又或是不知该怎么去穿透那仅隔一层纸的答案。
刘迦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轻声笑道:“解除骷沙之缚,是你的目的,这目的达到就行了,还疑什么?”
此话一出,僵尸王那心中被堵塞的地方,就像江水决堤一般,轰然洞开。他猛地跳了起来,叫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那那那……并没有一个分身在和我斗争,那完全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来!”
他忽然睁大着眼睛,指着刘迦的鼻子,又惊又笑道:“你你你……你好狡猾!当初你故意送一个分身让我吃下去,又故意让我看到那个诡异的笑容,就是为了让我起疑……让我自己心中演出一场和那分身作战的故事,最后完成了一个解除骷沙的过程!”
说到此处,他灵光大现,又深入一层,以手触额,连声道:“我明白了!你定是知道,僵尸被骷沙所固,一切生存发展都赖之于此,任何说教和法门,只要触碰到要放弃骷沙这个念头,所有僵尸都会因怕死而本能地拒绝。因此你帮我创造了一个机会,一个让我相信骷沙不是我自己放弃的,而是因为力不如人,才导致骷沙被人夺走的过程。这样一个过程,就能让我树立起一个见来,那骷沙确实消失了。而相由见立,既然有骷沙不在我这里的知见,便会有骷沙不在我这里的相了!只不过我的心太过投入,认定我的身体被那个分身的形象代替,结果连样子都变过来了!同时也因为这个认定执着,从前的记忆也就被自己屏蔽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给自己看,这个形象确是小白脸,而不是别人了。”
他心中还有一丝疑情,忍不住道:“咦,当初你完全可以真得扁我一顿,把骷沙从我身子内抢走就是,何必用这么麻烦的动作?这一去可是许多年了。”
刘迦笑道:“若直接扁你一顿,是没法让你树起这个知见来的。你的见早已是骷沙和僵尸融为一体,骷沙是不断还原和形成这身体的根本,僵尸是打不死的,如此等等。久远劫以来,你的见早已顽固不堪,同时还在不断强化。任何外来的暴力,都无法根本打击你对骷沙的信念。只要有这个信念在,骷沙的作用就在,会使你在一次次打击后,不断恢复这个身体来。其结果必然是,你更加相信骷沙的力量了。”
僵尸王此时彻底明白了,他豁然开朗,连连点头道:“我懂了,要转这个知见,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因此你送那个分身给我,相当于给了我一个开始,让我从疑起,一点点慢慢加重疑情,渐渐确认我体内有一个我打不过的对手,直到最后确认这个对手要代替我的身体,而他代替我的方法就是吸干我的骷沙。只是这个过程太逼真了,连中间出现的那些事,都极其逼真。比如我梦中常常见到和你聊天等等,都在不断告诉我,真有这个分身在我体内作怪,否则以我的修为,是能控制梦的,何以偏偏控制不了梦中的你?”
刘迦点头笑道:“一切都是因为你需要解脱的愿在,当初地藏菩萨应缘起相,乘愿而来,以种种方便助推你最后达成你的目的。”
僵尸王心中此时快乐之极,说不出通脱愉悦,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今后如何成佛了,能一念就大定下来,那自然最好。倘若不能这样,说明我的执见太深,积习太重,那就找个法子,演出一个让我深信在破知见的过程,最后完成破知见的目的。就像我从骷沙中解脱出来的过程一样。”
他心已转到此处,竟见四周恶火不知何时已然不见,竟是光茫万丈得与心相应和,他脱口笑道:“一场大梦,竟至如斯,嘿嘿,一切都太逼真了,太逼真了。”
他转过头来,却见刘迦闭目而坐,他笑道:“你还在想什么……。”伸手拍向刘迦的肩,刘迦的身体立刻崩散,就如风吹尘沙一般。
他楞了一下,已明其理,这是刘迦此相已逝,应缘而现其他种种相去了,笑道:“你还真是爽快,了断一件事,立刻走人,居然片刻不留,呵呵。”心中暗道:“他这一去,又是亿万分身,不知在何处了。”
僵尸王站起身来,对着刘迦刚才坐着的地方,重新跪了下去,叩头三拜。然后站起身来,体内猛然焚起一把烈火,毁掉这个身体,一念心光直向僵尸界应缘而去。
话说梅林、波旬、临将臣等人被那空间的裂口卷了进去,瞬间出现在一个星球之上。
明正天一落地,立刻跃身而起,对着临将臣急道:“临前辈,你刚才说你知道那裂口通向哪里,话还没说完呢?”
临将臣站起来身来,嘿嘿两声,道:“这是我的家,僵尸界!”说着他看了看波旬和梅林,阴冷地笑道:“这一界可全是僵尸,每一个星系,每一个行星,所有的生命全是僵尸,亿亿万万,无穷无尽。”
波旬和梅林闻言大震,两人的本事虽大,可起码的常识还明白。那临将臣是此界元老,这人若要报复先前波旬和梅林对他所做的事,那可是易如反掌。毕竟你可以打败一个僵尸,可以打败一群僵尸……可对方不仅人数多得无量无边,而且还可以生生不息地、前仆后继地、永远无休无止地和你消耗下去,一旦你精力稍有不济,对方就会把你变成同类。
二人深明此理,不说一句话,抬脚就溜,刹那便出界,各自回家去了。
大丑看着梅林消失,心中缓过一口气来,拍拍胸口道:“好了好了,那位梅林先生终于走了,我好怕他。”
临将臣乐道:“你居然还有心思高兴?你当初背叛僵尸王,现在又回来了,你以为你的日子会好过啊?别以为你在外面混了上万年,大家就忘了这事……你还楞着干嘛?还不赶快逃?”
大丑被他一提醒,这才醒起,自己可是犯了大罪的人,心中一急,转身就想逃命,可明正天在一旁拉住他道:“大丑兄,你往哪儿逃啊,外面不是有波旬和梅林吗?你这一出去,他们不是正好捉住你?”
大丑一听这话,立刻傻呆在原地,双眼发直,说不话来。
玄穹在一旁安慰他道:“大丑兄,你为人厚道忠恳,想来大家不会过于为难你的。”大丑蓦地抓住这一线希望,颤着声向玄穹道:“玄哥,江湖人有这说法么?”玄穹见他如此认真,怕他失望,只好如实作答:“我是安慰你的,这江湖上嘛……比较复杂。”
小阿菜摇头道:“但江湖上对于背叛行为,还是有公认的,罚多赏少。”
大丑心中又是一沉。
明正天忽然忆起一事,道:“我记得前时,玉姐带着岐伯兄好像也到了此界吧,是大哥送他们过来的。不知他们现在何处?还有,咱们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啊?万一被僵尸王发现咱们进来了,他要向咱们讨大哥的行踪,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