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公问了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p>
等事，自然绝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p>
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p>
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不必知道。”</p>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里啦，很好，很好！”</p>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塌头只</p>
是想心事。</p>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p>
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p>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p>
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找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p>
道：“小桂子，你去哪里？”</p>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p>
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p>
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p>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p>
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p>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无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p>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p>
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抓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乱转，寻思脱</p>
身之计。</p>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但如果</p>
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p>
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p>
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p>
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p>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p>
“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p>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p>
惭减，道：“我……我是十四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p>
什么是‘十四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p>
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p>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p>
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p>
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p>
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p>
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p>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p>
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p>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话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p>
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p>
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p>
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p>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p>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p>
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p>
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p>
上这样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史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p>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p>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p>
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无</p>
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p>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p>
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p>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p>
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p>
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p>
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p>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p>
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p>
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p>
韦小宝苦笑道：“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p>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叶手’，这</p>
两套功夫，我都没学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p>
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算有个</p>
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p>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p>
我这两套功夫，我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p>
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韦小宝依言摸以他所说之</p>
处，用力一掀，登时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p>
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上</p>
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掀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p>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p>
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p>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p>
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p>
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p>
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p>
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p>
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p>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p>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我才放你出宫，那</p>
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p>
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的撞，</p>
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p>
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p>
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了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p>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p>
根本就无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p>
是小桂子，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p>
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不</p>
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p>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p>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p>
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他在下毒害我……”</p>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p>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p>
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也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p>
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剑尖缓缓对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p>
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p>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么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厉害？”</p>
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p>
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p>
得慢些，吃了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p>
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p>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p>
左手挥出，便往戳来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p>
格，直摔入窗外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断。</p>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p>
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p>
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p>
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p>
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p>
前便已死了。</p>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p>
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p>
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p>
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p>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p>
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p>
息会突然不见？</p>
韦小宝中了这掌，当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p>
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p>
即历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来。</p>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p>
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p>
中缘由。</p>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p>
痛楚不堪，幸好匕首还是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p>
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远气好极。”</p>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p>
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远气，横财一</p>
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p>
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罢？”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p>
又想：“那小宫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p>
哟……”一摸怀中那纸盒，早已压得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p>
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p>
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吃过了。”</p>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p>
得又放慢了步子。</p>
来到了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p>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月光下看得分</p>
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过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p>
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p>
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p>
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p>
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筋骨</p>
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p>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尽</p>
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p>
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p>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p>
骇之色，也转过身来。</p>
韦小宝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p>
摇，示竟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玉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老公。</p>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p>
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p>
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p>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p>
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p>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p>
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p>
了出来。</p>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死你。轻轻的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p>
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不</p>
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p>
道：“我……我在这里玩儿。”</p>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问道：“还有</p>
谁在这时？”侧过了头倾听。</p>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p>
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p>
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p>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p>
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知道这老太监捉住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p>
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p>
脸登时胀得通红。</p>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p>
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撒尿。</p>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p>
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p>
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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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跟皇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p>
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p>
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p>
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了。</p>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p>
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p>
道：“奴才海天富，给你老人家请安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韦小宝大</p>
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p>
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p>
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p>
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果</p>
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p>
罪了。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p>
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p>
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p>
比赛打架，我打不过海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p>
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p>
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p>
着。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p>
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从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p>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p>
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p>
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p>
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p>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p>
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p>
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p>
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大胆了，这会儿又</p>
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p>
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p>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p>
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p>
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p>
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p>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p>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么</p>
会想知道我的消息？”</p>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p>
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p>
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p>
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p>
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p>
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p>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p>
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p>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p>
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p>
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p>
步轻盈的走了出来。</p>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p>
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p>
她时都是坐着。</p>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p>
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p>
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p>
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p>
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p>
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p>
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p>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p>
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p>
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了，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p>
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她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果</p>
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p>
的不算英雄好汉。”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p>
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p>
“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翌以为</p>
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p>
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p>
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p>
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声，气息更加急了，</p>
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p>
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p>
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p>
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p>
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p>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p>
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p>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p>
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不及上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p>
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起来。韦小宝</p>
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p>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汇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p>
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p>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p>
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韦小宝听</p>
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p>
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p>
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再明白十</p>
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p>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p>
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海老公</p>
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小</p>
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p>
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p>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p>
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p>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p>
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p>
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光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p>
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p>
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p>
要不要看？”</p>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p>
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个个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p>
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p>
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篇的“语</p>
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p>
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p>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p>
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海老公</p>
道：“第一件事，要查荣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p>
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公所后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p>
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p>
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王足阳阴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p>
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海老公不置可</p>
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p>
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p>
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端敬皇后去世之后</p>
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这</p>
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p>
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p>
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p>
理一样的。”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p>
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p>
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p>
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p>
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老公叹了口气，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