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尼出神半晌，见韦小宝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经书上下了剧毒，叹道：“若不是你</p>
聪明机警，今日我难免命丧敌手，那也罢了，只恐尚须受辱。只是杀人情非得已，不用这般</p>
开心。”韦小宝收起笑脸，应了声：“是。”白衣尼又道：“这等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正</p>
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对付奸人，事出无奈，今后可不得胡乱使用。”韦小宝又答应</p>
了，说道：“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实在我武功也太差劲，不能跟他们光明正大的</p>
打一架，否则男子汉大丈夫，赢要赢得漂亮，岂能便这等胡闹手段？”</p>
白衣尼向他凝视半晌，问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间，难道寺中高僧师父，</p>
没传你武功么？”韦小宝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晚辈学而不得其法，只学了些招式</p>
皮毛，却没练内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来不及</p>
练。”白衣尼道：“什么来不及？”韦小宝道：“阿珂姑娘因为弟子昌犯了她，要杀我，时</p>
候紧迫，只好胡乱学几招防身保命。”白衣尼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不住</p>
口的叫我师父，那是什么意思？”韦小宝脸上一红。阿珂抢着道：“师父，他心中存着坏主</p>
意，想拜你为师。”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什么坏主意啊。”阿珂急</p>
道：“不是的。”她知道韦小宝拜白衣尼为师，真意只不过想整日缠着自己而已，但这话却</p>
说不出口。白衣尼向韦小宝道：“你叫我师父，也不能让你白叫了。”韦小宝大喜，当即跪</p>
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晌头，大声叫道：“师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p>
后，可得守规矩，不能胡闹。”韦小宝道：“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是一向规规矩</p>
矩的。”阿珂向他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中说不出的气恼：“这小恶人拜了师父为师，</p>
从此再也不能杀他，老是缠在我身旁，赶不开，踢不走，当真头痛之极了。”</p>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韦小宝相救，已然无幸，此后桑结等七喇嘛追到，自</p>
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情势更是凶险。她虽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手</p>
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天幸这小孩儿诡计多端，交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p>
躯，心中的感激实是无可言喻，眼见韦小宝拜师之心切，当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儿顽皮</p>
胡闹，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调教，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扬名。按照武林中规矩，韦小</p>
宝既已入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父允可，绝不能另行拜师，但他于这些门规一概不知，就算</p>
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门，就有时时和阿珂见面，就算康熙跟他调</p>
个皇帝来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学武之心甚懒，想到跟白衣尼学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p>
头痛，然而只要能伴着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饴，这八个头磕过，不由得心花怒放，当</p>
真如天上掉下了宝贝来一般。白衣尼见他欢喜，还道他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p>
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脚踢他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p>
阿珂小嘴一扁，道：“师父，你看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坏得到了家。”韦小宝道：</p>
“一位武功当世第一的高人收我为徒，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并非武</p>
功当世第一，不可胡说。你既入我门，为师的法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p>
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下桑，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于道流。”</p>
韦小宝道：“弟子记住了。”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阿珂道：</p>
“自然是我大。”韦小宝道：“我大。”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以后</p>
两个别‘阿珂姑娘’，‘小恶人’的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韦小宝大声叫</p>
道：“陈师姊。”阿珂哼了一声，碍得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p>
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小宝相救你我二人有功，</p>
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是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明</p>
伶俐，只可惜细遭不幸，是个太监。”又道：“小形容词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监，你</p>
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须顾忌，</p>
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跟谁也不许说。”阿珂答应了，想到这小恶人是个太监，过去对自</p>
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p>
郑克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p>
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事到临头，竟一败涂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阿</p>
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p>
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韦小宝道：“师父，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p>
去找大车。”韦小宝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来一辆牛车，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p>
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改雇两辆大车。</p>
路上韦小宝定要师父再多服几粒“雪参玉蟾丸”。九难内力深厚，兼之得灵药助力，内</p>
伤痊愈甚快。两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到了河间府。投店后，郑克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p>
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没一人得知。</p>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来？”郑克爽道：“两河大侠冯不</p>
破，冯不催兄弟请天地会送信去台湾，请我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大会定本月十</p>
五日在河间府举行，今儿是十一，算来只差四天了。”九难点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p>
弟？那是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郑克爽道：“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p>
会，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气恼。九难道：“说</p>
不定鞑子得到讯息，有甚异功，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爽悻悻的道：“就算如</p>
此，也该通知我啊。”</p>
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郑克爽大喜，急忙出</p>
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p>
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p>
里。现下已摆设了大宴，为我们洗尘接风，请大家一起去罢。”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p>
儿去便是，也别提到我在这里。”郑克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p>
和韦兄弟同去。”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这晚郑</p>
克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当也寻到客店，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p>
子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p>
次日一早，郑克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p>
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九难问起有哪人前来赴</p>
会。郑克爽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p>
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于把细，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p>
此，就是有大队清兵来到，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爽却说</p>
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百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p>
已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位郑公子</p>
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却没什么才干。”</p>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已愈。她约束阿珂和小宝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上武</p>
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爽却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归，每日均有江湖豪侠设宴相请。到得</p>
十五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的衣衫，扮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上涂上黄粉，</p>
双眉画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本来面目。韦小宝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p>
爽却是一身锦袍，取去了假辫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却奕奕。九难已不见故国</p>
衣冠，见了他的服色，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阿珂瞧他丰神如玉的模样，更是心魂俱醉。只</p>
有韦小宝自惭形秽，肚里暗暗骂了十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p>
一更时分，延平王府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中</p>
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郑克</p>
爽一到，四下里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韦小宝远远坐</p>
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p>
“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会和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钉子他。这王八蛋</p>
仇家千千万万，如有人先下手，天地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眼见一轮明白渐渐移到头</p>
顶，草坪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冯</p>
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p>
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想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媾她以</p>
“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其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p>
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父铜笔算盘黄真想来均已不在人世。至于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人她</p>
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来，从没得过他一点讯息。她这些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p>
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水莹然，心想：</p>
“师父见了这个冯老头，为什么忽然想哭，难道这老头是她的旧情人么？我不妨从中撮合，</p>
让她和老情人破什么重圆。不过师父年纪这样轻，不会爱上这老头儿罢。”</p>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道是</p>
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四</p>
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跟着有的大</p>
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他十</p>
八代祖宗！”众人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声叫道：“**他十</p>
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来十分愤怒，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不住都哈哈大笑。</p>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怎么说般难听的话？”韦小宝道：“大家</p>
都骂，我为甚么骂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骂得这么难听的？”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p>
言语了，心想：“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冯难敌道：“大汉奸罪大恶极，人人</p>
切齿痛恨。那位小年纪虽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今晚大伙儿聚集在此，便是</p>
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奸贼。”</p>
当下群雄纷纷献计。有的说大伙儿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和吴三桂全家鸡犬</p>
不留；有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假如一刀杀了，未免太</p>
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药，毒得</p>
他全身腐烂。有个中年黑衣女子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p>
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节闯所夺，不如</p>
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p>
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都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数百名豪杰大声喝</p>
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条汉子说道：“满清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p>
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p>
天。”有个云南人站起身来，述说吴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压百姓，杀人如麻的种种惨事，只扣</p>
得群雄更是义愤填膺，热血如沸。好几人都道，让吴三桂在云南多掌一天权，便多害死几个</p>
无辜百姓。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p>
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p>
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p>
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p>
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p>
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九难道：“小</p>
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想：“要开妓院，只怕这里几</p>
千人，没一个及得老子在行。”</p>
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站起来说道：“咱们都是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拚命，那</p>
是义不容辞，于天下大事却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破之</p>
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伙儿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p>
有不少识得顾亭林，他的名头更十有**都知，登时四下里掌声雷动。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p>
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p>
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去成城’，又有言道：</p>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p>
们也终能成功。”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p>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p>
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一，当然是不可泄露风</p>
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p>
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p>
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p>
顾亭林道：“今日各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生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结</p>
成一个大帮呢，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p>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p>
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一</p>
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群豪纷纷鼓掌叫</p>
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同。”</p>
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觉得群豪齐心要诛杀吴三桂，</p>
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不为难。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这汉奸，而是要驱除满</p>
虏，光复汉家江山。如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于光复大业有害。学武</p>
之入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豪统属于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争夺“盟主”</p>
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倘若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p>
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侠盟主也容</p>
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可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骨干。他一倡此议，听群</p>
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冯难敌道：“顾先生此意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p>
十八省，各组‘锄奸盟’，每一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p>
瞧那门派帮会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是辽东也好，云南也好，</p>
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p>
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p>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地迁移无定。</p>
请问该当如何归属？”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想：“原来他也来了，不知我青木</p>
堂的兄弟们来了几人。”冯难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众位英雄属广东，</p>
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是结盟共图大事，并不是拆散了原来的门派帮会。‘锄奸盟’的</p>
盟主的职责，只是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门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p>
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各省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门派的掌门人，各帮会的帮主。”群豪之</p>
中本来有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各省盟主出来，不免压抵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剖明</p>
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p>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又算哪一省？”九难道：“哪一省也不算。我独来独往，不必</p>
加盟。”韦小宝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p>
声，说道：“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在她心中，与会群豪之</p>
中，原无一人位望比她更尊。这在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p>
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p>
相比，也已远远的青出于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p>
了。</p>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处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p>
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明白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p>
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相助。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p>
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禅师，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云雁道人，陕西省是华</p>
山派掌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p>
郑克爽，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p>
闲情逸致，请顾先生过去秉分调解，终于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三省由天地会的分堂香主担</p>
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一十三位，</p>
原来晦聪禅师、云雁道人等都没有赴会，由其门人弟子代师参预。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p>
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露机密。”众盟主商</p>
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与天地会陈总舵主两位，为一十八省‘锄奸</p>
盟’的总军师。”群雄欢声雷动。韦小宝听师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锄奸盟”的军师，甚</p>
是得意。当下各省豪杰分别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p>
九难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p>
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韦小宝见郑克爽不再跟随，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谈论</p>
昨晚“杀龟大会”之事。阿珂听他说了一会，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高</p>
兴。”韦小宝道：“你真聪明，猜得很对。有这许多人要去杀吴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p>
自己开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韦小宝道：</p>
“这倒奇了，那我为什么高兴？”阿珂道：“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韦小宝见她神</p>
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说道：“啊，是了。郑公子确是好人，刚才我出去雇车，见到他带</p>
着四个美貌的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后，要我问候师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p>
“你……你怎么不早说？他又说什么？”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侠女要到台湾去玩玩，</p>
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什么地主之……之什么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谊。”韦小宝</p>
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跟在我后面，都听见了。”阿珂怒道：“我才没听见</p>
呢。”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p>
行出十余里，身后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骑掠过</p>
大车，毫不停留的向东疾驰，阿珂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惜，可惜！不是！”阿</p>
珂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子追上来。”阿珂道：“他……他追上来</p>
干什么？”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九难</p>
知道女徒心事，斥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韦小宝心里大喜，口中答应：</p>
“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最是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侠，一到台</p>
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还得再带几个美女……”九难喝</p>
道：“小宝！”韦小宝道：“是，是。”三人行到中午，在道这次一家小面店中小尖，忽听</p>
马蹄声响，又有数骑自西而来。一行人来到面店之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p>
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坐下。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p>
基，李力世，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他想：</p>
“昨晚我在会中虽说了几句话，骂了几句我，但这么许多人，乱嘈嘈的，他们离得我又远，</p>
黑夜之中一定没认出，否则当时怎么不过来招呼？此刻人如上前相认，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p>
休，又见我另拜的师父，多半要不开心，不如装作不见为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p>
们相对。</p>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声</p>
响，又有一伙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阿珂喜极而呼：</p>
“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伙人是郑克爽和他伴当。他听得阿珂呼叫，转头见到</p>
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里，我到处寻你们不见。”</p>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郑府</p>
一名伴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昨晚“杀龟大</p>
会”之中，郑克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认得他，天地会是延平郡王的部</p>
属，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是无礼，众人一听，都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p>
“***，什么东西？”李力世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p>
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关安基，高彦超，樊纲四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p>
了一张桌子出来。</p>
这时郑克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谎！又说郑</p>
公子带了四个女侠……”韦小宝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又要见到我便</p>
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徐天川等一</p>
见，都是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江湖，机警十分，一听他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p>
动声色。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未见过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说说。”徐天川站</p>
起来来，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伙儿装作素不相识。”李力</p>
世等头也不回，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都通知到了。那边桌上郑</p>
克爽兴高采烈，大声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p>
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这里遇上。”九难</p>
道：“恭喜公子。不过这等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克爽道：“是。好在这</p>
里也没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雄都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p>
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爽却不认得。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p>
道：“这家伙嚣张得很，这几天在河间府到处吹牛，说咱们天地会是他台湾延平王府的下</p>
属，说总舵主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又说咱们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从</p>
前是他爷爷的马夫，什么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给他爷爷提便壶的……”关安基怒道：“哪</p>
有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虽曾在国姓爷部下，都是上阵打仗的军官……”徐天川低声道：</p>
“关夫子，小声些。”关安基点点头。韦小宝又道：“他还说了好多阴损咱们青木堂尹香主</p>
的坏话。旁人说道尹香主早已归天了。这小子说：‘是啊，这姓尹的武艺低微，为头儿又</p>
次，我早知道是个短命鬼……”关安基怒极，举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p>
他手腕。韦小宝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的人，何况这小子是王爷的儿子，若非大肆挑</p>
拔，难以激得他们动手，眼见众人恼怒，心下暗暗喜欢，脸上却深有忧色，说道：“这小子</p>
胡说八道，本来也不打紧。只是他一路上招摇，说了咱们会中的许多机密大事，逢人便说切</p>
口，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称是坐在红花亭顶上的，总舵主烧六柱香，他</p>
自己便烧七柱香。听的人不懂，他就详细解说……”群雄一齐摇头，会中这等机密如此泄露</p>
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鹰瓜耳中，天地会兄弟人人有性命之忧，眼见郑克爽神色轻浮，所带所</p>
伴当飞扬跋扈，这哪里还有假的？何况刚才便听到他在对一个妇人大谈昨晚“杀龟大会”之</p>
事，得意洋洋的自称当了福建省盟主。韦小宝道：“我看咱们非得杀杀他的气势不可，否则</p>
大事不妙。”群雄都缓缓点头，韦小宝道：“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太厉害了，</p>
只是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抱打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给我。”风际中微微点头。韦小宝</p>
又道：“钱老本，昨晚你在会中说过话，只怕这小子认得你。”钱老本低声道：“是，我先</p>
避开了。”</p>
郑府众伴当中兀自多人没座位，一人见天地会群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轻轻一</p>
拍，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张桌子出来。”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让了一</p>
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p>
喷出，向郑克爽吐去。</p>
郑克爽正和阿珂说话，全投提防，得得觉着风声，浓痰已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p>
头颈之中，滑腻腻的，其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骂道：“几乎个乡下泥腿子这等</p>
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向徐天川便是一拳。徐天川叫道：“啊哟”，不等拳头打</p>
到面门，身子已向后摔出去，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郑克爽</p>
和阿珂哈哈大笑。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爽喝道：“有什么好笑？”郑克爽怒道：“我</p>
偏要笑，你管得着么？”风际中一伸手，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郑克爽又惊怒，</p>
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转身逃出门外。郑克爽追了出去，向风际中迎面一拳，</p>
风际中斜身避开。风际中明白韦小宝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压低他的气焰，只东</p>
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p>
徐天川叫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家伙手里。”群雄跟着吆</p>
喝，大家知道戏弄一下这少年虽然不妨，却不能让他认出众人来历，喝骂叫嚷的话也甚有分</p>
寸，没半句辱及他家门。李力世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正好撞上这</p>
穿金戴银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p>
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p>
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关安基，李力世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p>
闹。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选的卫士，又怎及得上天地会群雄，兼之数日前被众</p>
喇嘛折断手足，个个身上负伤，不数合间便被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夺去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