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可知……可知为了甚</p>
么？”</p>
洪七公摇头道：“老顽童受了骗，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p>
父在牛家村外撞见了，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众奸贼不敢强闯，</p>
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着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决意饶上</p>
了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p>
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这才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p>
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和他说甚么呢。瞧他这生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p>
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p>
说开罢。”郭靖哽咽着连声称谢。洪七公笑道：“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p>
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么一回子事？”郭靖心中惭</p>
愧，一时说不出话来。黄蓉却咭咭咯咯的将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p>
了欧阳克，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四个老胡涂！鲁有脚有脚</p>
没脑子。”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瑛姑子夜寻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听到瑛姑</p>
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面色微变，“噫”了一声。黄蓉道：“师父，怎么？你也识得瑛</p>
姑？”心想：“师父一生没娶妻，难道也给瑛姑迷上了？哼，这瑛姑又有甚么好了？阴阳怪</p>
气、疯疯癫癫的，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p>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没甚么。我不识瑛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身</p>
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火</p>
腿、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即动身。会面之后，我瞧他神情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p>
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达后数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p>
一阳指传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p>
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p>
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甚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甚么</p>
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跷蹊。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p>
一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为甚</p>
么如此伤心，他的弟子却不知情。”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没人再制得住</p>
欧阳锋。”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这一节，说甚么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p>
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可是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难成大器。全</p>
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一阳指我不肯学，那也罢了，先天功倘若失传，他</p>
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有坚执不学，方能留得</p>
他的性命。段皇爷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他落发那日，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也</p>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p>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啦。”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p>
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p>
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回</p>
味无穷。黄蓉插嘴道：“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p>
洪七公笑道：“御厨的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p>
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老</p>
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一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p>
叫甚么‘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每</p>
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p>
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在那儿呆了十来天，</p>
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了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p>
‘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张，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p>
伙鬼家伙。”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很啊。我一见</p>
他们，立刻缩身，哪知已给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道：‘谢天谢</p>
地，总算让老顽童找着啦。’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p>
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金刚</p>
摸不着头脑。总之这伙奸贼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甚么，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p>
们殿后，自己负了我到牛家村去，要来寻你们两个。在路上他才对我说起，他到处寻我不</p>
着，心中着急，却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们，情急无奈之际，便抓着那些人个个饱打一顿，</p>
叫他们白天夜晚不断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中已搜寻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p>
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着。”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将那些魔头制得服</p>
服贴贴，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他在身上推</p>
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上三颗，说道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p>
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能听话，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给解药。这</p>
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但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终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得乖乖</p>
地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郭靖本来心里难过，听洪七公说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出</p>
来。</p>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仍是逼他们出去寻找。昨儿晚</p>
上，个个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起兴，忽然说道：‘倘若明天</p>
仍是找不到郭靖与黄蓉那两个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p>
心，不住用话套问。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所服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p>
知情势危险，这批奸贼留着终究后患不小，叫老顽童尽数杀了算啦。哪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p>
不妙，便使诡计，要那西藏胖和尚跟老顽童比试打坐的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p>
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着我逃到这里，彭连虎他们一路追了下来。老顽童虽然胡涂，</p>
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这里。那些奸贼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跟那和尚比</p>
赛起来了。”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师父你的性命是送</p>
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捡来的，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p>
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日咱们从明霞岛回来……”洪七公道：“不是明霞</p>
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道：“好罢，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p>
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曾听老毒物说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p>
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p>
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年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p>
再无别个。”</p>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p>
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五年，少则三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p>
山论剑的胜负，但他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p>
郭靖喜道：“师父，这可好了，原来不须旁人相助，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p>
奇道：“甚么？”黄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一灯大师译出来教</p>
给了我们。他吩咐我们跟你老人家说，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p>
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倾听之后，思索良久，大喜跃起，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p>
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p>
黄蓉道：“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前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p>
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p>
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罢。”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p>
洪七公到嘉兴。</p>
洪七公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p>
上。”说着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p>
道别，向北风驰而去。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柯镇恶欲杀黄蓉之事，心中闷闷不</p>
乐。黄蓉也不相劝，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p>
“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p>
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p>
个干么？”黄蓉道：“我为甚么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p>
愿给你割下脑袋来。”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么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心</p>
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决不肯伤害你半点。”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感</p>
动，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轻声问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p>
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给你杀</p>
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好蓉儿，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p>
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p>
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p>
人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神色焦虑，等他回答。</p>
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p>
可不是一时兴起而信口说的。”黄蓉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p>
奇道：“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打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p>
去杀了完颜洪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赔</p>
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一件放不下的事。”</p>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p>
好啦，那又何必这样。”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p>
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知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现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p>
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儿红了，垂下头去。郭靖不语，心中思潮</p>
起伏，见黄蓉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尽数抛</p>
开，实是异常不妥，可是甚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p>
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p>
肩头啜泣了起来。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害怕甚么？”黄</p>
蓉不语，只是低头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一起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始终见她言笑自</p>
若，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p>
不测么？”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p>
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p>
怕甚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乱，总觉得有</p>
一天，你会听他话而杀了我的。因此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p>
郭靖笑道：“我还道甚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六位师父不也骂你小</p>
妖女甚么的？后来我跟着你走了，到后来也没怎样。我六位师父好似严厉凶狠，心中却是再</p>
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了，他们定会喜欢你的。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p>
跟他学学，一定有趣得紧。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p>
黄蓉截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你定是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p>
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亲，一起去杀完颜洪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p>
道：“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甚</p>
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单是杀了我</p>
也还不够，他已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p>
郭靖见她说这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孩子的稚气，但眉梢眼角间的神</p>
情，似乎已亲见了来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日后若是</p>
有甚灾难降临到她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p>
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黄蓉听了这话，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p>
缓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甚么？“黄蓉道：“我还要甚么？甚么也不要</p>
啦！”秀眉微扬，叫道：“若是再要甚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舞</p>
蹈起来。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p>
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好看</p>
煞人。她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舞蹈中央杂着</p>
“燕双飞”与“落英神剑掌”的身法，想见喜悦已极。郭靖心想：“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p>
说东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能有甚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有甚么仙</p>
女比蓉儿还美？”</p>